酸甜的厚重液体顺着喉咙,一路进入沈晨的身体里。

  酸意像带着勾子,攀附在液体流过的位置,久久无法散去。

  沈晨看起来像是懵了一秒,而后眉间狠狠拧起,十分痛苦地弓起身子。

  在几次交锋中,高仰行第一次俯视地上的人。

  他看着沈晨的动作,见证药效发作。

  沈晨的呼吸很快短促起来,双眼无神,看上去神经系统已经陷入混乱。

  高仰行耐心地等待,他知道这种计量的生物碱服用下去,沈晨活不过两分钟。

  直到沈晨渐渐停下动作,只剩下微弱的抖动。

  房间陷入安静,只有砂石土粒见证了一场几乎无声的谋杀。

  高仰行低着头,转而去看那些破碎的瓶子碎片。

  碎片上,还残留着液体凝结的红色水痕。

  高仰行还记得,陆奇的尸体被发现时,他赶到现场,地上也是这样一片玻璃碎片。

  陆奇就坐在一贯坐着的书桌后,手机放在一旁,上面的最后一通电话,对象不是自己,而是这位与那人向来不和的沈教授。

  高仰行在自己的杀人现场,突兀地开口道。

  “爸。”

  高父从一片青蓝色的光体中,看向高仰行。

  高仰行抬起头,回望自己的父亲。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它对我很重要。”

  高父的脸挂上疑惑:“什么问题?”

  高仰行:“陆奇的遗书,您是在哪里发现的?”

  高父语气平稳,看不出任何虚假,但他只说道:“这不重要。”

  高仰行猜到自己的父亲会这样说。

  他嘴唇微动,又问。

  “那我,是人类吗?”

  高父的目光中,夹杂上一点藐视。

  他道:“人类弱小脆弱,只能算是进化史上一个小小的节点,何必要在意自己是不是人类。”

  高仰行听出其中意思,笑着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把我也养在研究所的饲养室里?”

  高父不解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难道,你喜欢住在饲养室里吗?”

  高仰行自问自答:“该不会,是因为,我没有人类物种以外的特殊能力吧?”

  高父知道高仰行非常聪明,不惊讶他能猜出这些。

  在日渐衰退的时光中,高父从来没有停下过,去观察自己的这位后代。

  但他站在光源前,向自己的儿子宣判。

  “没错,你是个失败品。”

  高父话语的回响,和无数道声音交错,相继而来。

  “就是他啊,那个家里有钱的插班生,什么也不会,英文音标都没学过。”

  “他父母又没来家长会?企业家这么忙吗?”

  “少爷,高董最近都特别忙,你最好别去他眼前。”

  “夫人去米兰看时装展了,您应该知道,她很忙,没时间处理您的事。”

  高仰行刻在骨子中的卑微,让他在此时仍能保持微笑,只自嘲说道。

  “将我这样的失败品养在身边,真是难为您了。”

  高父不打算继续与他多说没用的废话,吩咐道:“让他们进来,把沈晨的尸体处理了吧。”

  高仰行没动,还是站在原地。

  他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他没有干脆利落地听从父亲的指令。

  高仰行:“他们?您是说刘叔他们吗?”

  高父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异样,神态微怔:“当然。”

  高仰行摇了摇头:“他们进不来了。”

  高父微微皱眉,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高仰行察言观色了十余年,能从高父的脸上读出任何一点细微变化。

  但他厌恶自己的这种习惯,抬起头,无奈地笑笑后,冲一旁巨大的缝隙喊了句。

  “我父亲让你们进来,就进来吧。”

  -

  方姨说彼苏尔在房间睡觉,但刘浩明和方姨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失踪人口从一个变成两个,刘浩明有点上火。

  他给彼苏尔打电话,打通后,很快被挂断。

  只不过,彼苏尔虽然挂断了他的电话,却还记得刘浩明上次心情不好的事,十分善解人意,给这位警官发了个地址过来。

  刘浩明按照提示,又飚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到了棋盘山第五实验室的废墟。

  而后他发现,已经有一队警察等在这里。

  可见高仰行在警方,也有自己的人脉和路子。

  此时,警察接连走进房间,刘浩明推着被手铐拷住的刘秘书,把他扔在高父的面前。

  高父看着面前的警察,一时愣住了。

  这片废墟只有两个协警看管,他花了大价钱收买两人,两人没有理由报警。

  所以,高父将视线放回高仰行的脸上。

  他仍然镇定,只是一字一句地问:“你、做了什么?”

  高仰行打算再给沈晨一脚,让人起来别演了。

  但沈晨反应很快,握住了高仰行的脚腕,之后用力甩开。

  在高父布满细纹、用力睁大的眼中,刚刚已经“死去”的沈晨缓缓坐起。

  高仰行为高父答疑解惑:“我就是按照您说的,与这位沈教授做了个交易。”

  他脸上布满张扬:“只不过,除了您让我说的内容,我还将陆奇的遗书,还有我们的计划,都告诉了他。”

  在高父心中,沈晨的一切动作,原本该是一步步迈入陷阱。

  却没想到,沈晨所做出的一切假象,却是一步步为他创造了一片深渊。

  刘浩明走过来,帮沈晨解开手上的绳子。

  沈晨的双手终于自由,他甩了甩僵硬的手腕,以一位旁观者的姿态,继续坐在地上等待残存麻药完全消失。

  就像高仰行所说,他只是根据交易,来这里帮了个忙而已。

  高仰行提醒道:“爸,你刚才当着这么多人,亲口把替换数据,蒙骗陆奇做试验的事情,说出来了。”

  高父站在众人面前,心一点点收紧。

  只是他见过诸多风浪,此时也绝对不会认输。

  他做出一副老态,和善道:“我年纪大了,这样的疯话,连口供都不能算吧。”

  高仰行那张伪装谦和的面皮,比他父亲还青出于蓝,他声音温顺。

  “嗯,不算。”高仰行道:“但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场真人秀,当成证据来用。”

  高父瞬间意识到了某些事情,他语气低沉,瞬间充满险恶,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环路上,沈敛宁正开车送简知舟回家,他好笑道:“你别生气了,跟个河豚似的。”

  他将手机打开,举过来:“这不都换了吗,你看。”

  简知舟一把拿过沈敛宁递来的手机,曼哈顿时代广场的实时转播中,巨大的屏幕画面里,显示的是一所幽暗破败的房间。

  拍摄机位选得一点也不好,只能看清房中几人的动作,也没有特写切换,看上去就像一段普通的监控录像。

  但比起画面,视频中的声音倒是非常清晰,视频中人正用平淡的口吻说着:“陆奇已经不可能翻身了,而你也马上会死在这里。”

  地下废墟中,从一众警察的身后,走出一位技术人员。

  他将手机拿出来,调出了同一段实时转播。

  而后,他十分专业地为高父解答:“受跨国网速影响,你看到的画面,会比实际时间晚上几分钟,但整个转播行为已经受到相关部门的批准,也有各技术部门监控,能保证直播的形式准确无误,不存在任何造假。”

  这块坐落在世界经济中心,最富威名的纳斯达克大屏幕,在播放过岑江的宣传片和简知舟的生活照后,迎来了最后的职责。

  网络上,无数人陷入热议。

  带着不可强压的冲击力,呈沸腾之势。

  高仰行静静问:“爸,你喜欢这场宣传吗?”

  高父咬着牙:“你想毁了岑江集团?为什么?”

  高仰行自认并非良善之辈,更称不上正义或温柔,那诸多的动物实验,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有些选择,与人的品性毫无关系。

  高仰行看着自己的父亲,享受了最后一秒并不存在的“血缘”。

  “我的确认为,陆奇只是一枚棋子。”

  说到陆奇时,高仰行的目光软了一分。

  只是随后,又即刻变得锐利起来。

  高仰行微笑道:“但你还是不能,碰我的棋子。”

  -

  初夏时分,是所有学子最忙的时刻。

  有人玩命找实习,有人费尽心思求导师,还有些人,穿着唯一一件体面的格子衬衫,满世界跑资助。

  那年大三的陆奇忙了一整月,最后一家还没有联系的岑江集团,是他最后的希望。

  只是岑江研发部门的高管根本没有时间,去见这样一位还没毕业、初出茅庐的自大小子。

  陆奇背着自己所有的主张结论和过往成就,跑到岑江科研大楼,打算直接堵人,做最后一丝争取。

  还在上高中的高仰行恰好在这天被老师痛骂一顿,险些被逼退学。

  他被送到父亲工作的大楼,准备挨第二顿骂。

  但高父正在开会,连一间休息室也没给高仰行安排,就让他直接等在大厅里。

  纨绔又不受重视的集团少爷,与奋斗派菁菁学子在大厅中相遇,围坐在同一个等候区。

  接下来,高仰行见证了那个看上去有些腼腆的大学生,是如何放下脸皮纠缠科研主管,一步步紧跟在别人身后阐述课题,而后又被无情地拦开。

  直到科研主管驾车离开,陆奇才渐渐停下,他最后坐在这栋奢华的写字楼门口,抱着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的高仰行,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位,在未来会成为最高阶科研主管、颇负盛名的穷学生身后。

  在他的眼中,陆奇那件自以为体面的衬衫,也已经磨洗发白,根本称不上正式。

  少爷昂着他的头,因为根本没必要,所以没带上任何一副面具。

  高仰行问陆奇:“你是搞医疗科研的?”

  陆奇回头:“……嗯。”

  “缺钱?”

  “嗯,缺课题经费。”

  高仰行冲着阳光,看了看身旁的高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想一步一步,走到那位好像永远也不会重视他的父亲眼中。

  为此,他先要一步一步的,走到这栋大楼的最中心。

  所以,他不介意在现在花一些小钱,得到一枚也许会有用处的棋子。

  “陆奇”就这样,成为了这位“小高总”的第一枚棋子。

  而后的数年,两人一路成长,按照高仰行的计划与安排,分别成为了岑江集团的科研主管和总经理。

  成为了那年夏天,两人想要一同成为的样子。

  高父眼中,盛满无法理解的震惊。

  “你为了一颗棋子、一个陆奇,不惜毁掉一心想要得到的岑江?”

  被逼入绝境的老人,在这一刻,终于在这件失败品的身上,看到了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影子。

  没有一个正常人类会做出,像高仰行现在一样的选择。

  高仰行在高父的疑问中,有最后一丝犹疑。

  他曾经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父亲的关怀和看中,是在岑江集团中说一不二的威权。

  但这些,都随着时间变得越发没有意思。

  所以此时,他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彼苏尔抹不掉他的记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被他记在脑海里。

  所以他记得,彼苏尔在看到玻璃舱里的女人后,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

  此时此刻,高仰行在整个世界面前,用彼苏尔的言论,回答了这个他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