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晨的这间“生物实验室”里,没有福尔马林浸泡样本,也没有各类标本模型。

  当年的沈昱,给沈晨买了当时最好的恒温培养箱、高压灭菌仪等等仪器,而后发现,这些东西,沈晨都用不上。

  沈晨在工作台的对面,和房间的另一侧里,堆放了大量书籍。

  除此之外,就是他自己写的生物行为观察记录和当时的照片。

  书籍纸张溢出书柜,多出来的部分,直接堆放在角落里。

  因为许久没有人动过,这些仪器和纸张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被气流微微卷起,在阳光中浮沉。

  房间被这些微粒染上老旧的气息,胡桃木的暖棕色,是屋内唯一的温馨色彩。

  “你应该告诉沈晨。”彼苏尔道。

  沈昱摇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舆论瞬息万变,现在不能因为我分心。”

  从来没有父母的彼苏尔,理解不了什么是无条件的隐瞒。

  他的观点向来清奇,此时也毫不例外。

  “要不要分心,应该由沈晨来决定。”

  彼苏尔嗓音通透:“就算你是他的父亲,你也不能替他决定,什么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

  沈昱微微敛目,他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觉得彼苏尔说得很对。

  只是对于沈昱来说,他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主,并不打算在晚年改掉这个坏毛病。

  他笑着说道:“可对我来说,我也有权决定,不让谁知道关于我的哪些事情。”

  彼苏尔思考几秒,觉得沈昱的话也有道理。

  但他仍然说:“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告诉他。”

  沈昱听出彼苏尔这话有点不讲理,问他道:“这算是你的偏心吗?”

  彼苏尔坦荡地点头。

  沈昱笑道:“可别忘了,你刚才已经答应我,不会告诉沈晨。”

  彼苏尔当然记得,他还自己强调:“也不能写给他。”

  -

  正午时分,彼苏尔和沈昱来到饭厅准备用餐时,沈晨正好走进学校办公室。

  恰逢午饭时间,办公室中只有王教授坐在办公桌前吃馅饼。

  他见沈晨来了,表情没什么变化,跟人打过招呼后,继续玩蜘蛛纸牌。

  与瞠目结舌的众多学者相比,像王教授这样年迈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吃惊的东西了。

  沈晨在贸易经济研讨会上做出的演讲的确出格,但王教授总觉得,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才好。

  而且,对于国内的科研课题来说,大部分都是由导师带领,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的。

  关于经费,也大多同国外不同,都是由国家拨款至研究院,再通过研究院自己审批分配。

  这样的模式,很难通过一场演讲撼动。

  沈晨怀揣着愿意面对一切置疑的决心,发现自己的课堂极为平静。

  学生有些从互联网上看到了有关他的消息,但没有人敢在课堂上捣乱。

  邵慈教授推了一场采访,特意坐在最后一排,来围观这位世界瞩目的教授上课。

  沈晨今天的课本内容,讲到生物的家庭和群体生活。

  他说最常见的生物家庭组合,就是在繁育的时候。

  “在家庭关系中,合作和信号释放更为复杂,因为这不仅仅包含了雌雄两性关系,还涉及到父母与子女。”

  “父母通常需要建造庇护所、保障食物来源,并在关键时刻保护幼子。而幼子,也需要释放相应的信号,来帮助父母完成喂食和守护的动作。”

  沈晨望着台下众多年轻面孔。

  “举个例子。”

  “在大部分鸟类中,喂食幼子的行为,往往需要幼子率先发出信号,它们会张开嘴巴,做出向上伸展的动作。反言之,如果它们没有发出这个动作信号,准备喂食的父母则只能无助的看看周遭,表现出举手无措的样子。”

  “相似的行为,还包括在鸟类学习飞翔、以及食肉动物学习打猎时。这些家庭行为,往往需要由幼子提供大量信号反馈,才可以共同完成。”

  “这就说明,在家庭关系中,有些交流是源于天生,不需要格外学习的。生物需要利用这种天生的行为能力,才能完成‘成长’的过程。”

  邵慈看着沈晨上课的样子,一边认真听讲,一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往事。

  她与沈晨一样,喜欢往只有动物、没有人类的地方跑。

  但在她做科研的那个年代,既没有钱,也没有有效的交通工具,有时连马车都借不到,需要徒步跨越各地。

  她的家中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更遑论支持。

  邵慈怀孕时,国家正好组织科研团队,要前往大兴安岭山脉完成当地的生物图鉴。

  邵慈为了孩子留在家中,险些因为错过这次课题,与国家科研脱轨。

  在生下孩子后的第二个月,她匆匆调养好身体,回归了当时的团队。

  她这一去,六年后才回家。

  回家后,邵慈发现,她的儿子根本不认识她,连抱一下都不肯。

  有些人生阶段,一旦错过,就是无法弥补的。

  邵慈已经是众多背井离乡的科研学者中,备受上帝宠爱的那一个。

  除她之外,还有更多的学者背弃家庭,或陷入两难,在无奈的人生中蹉跎。

  所以,邵慈有时觉得,沈晨的一切经历,都是上帝刻意安排好的。

  上帝就是要用这一切,创造一位这样孤傲、优秀的生物行为学家。

  并让他在这个时间,替所有生物去做这样一件事。

  下课铃的旋律在教室中响起,时间仿佛过得飞快。

  邵慈在所有人散场后,走到沈晨的讲台前。

  她带着老花眼镜,看上去更添慈爱。

  “怎么样,压力大吗?”

  沈晨拧开水杯,喝了一口:“……比想象中小。”

  “是啊,反正现在只是一群人在网上吵闹罢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并排走出教室,邵慈道:“但我估计很快,就会有像汉斯莫德那样的人,将问题症结归结在你的身上。”

  沈晨不会逃避任何责任:“的确是在我身上。”

  邵慈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国内也很快会有人找你麻烦了。”

  关于这一点,沈晨倒是早就已经领教过了。

  他语气波澜不惊:“嗯,我知道。”

  随后,沈晨说道:“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邵慈:“什么事?”

  沈晨:“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公开场合和网络上,发表支持我的文章了。”

  关于上次邵慈孙女被绑架的事,沈晨仍然自责。

  “您年纪大了,家里还有孩子。”

  邵慈问:“现在学界中,算得上名号的,支持你的学者大概有十几位,你跟他们说过同样的话吗?”

  沈晨沉默不语,邵慈玩笑道:“你不能歧视老年人,人越老越精,不知道吗?”

  沈晨回答了邵慈的问题:“我没有那么伟大,他们的呼声至关重要……所以,我只能护住身边的人。”

  邵慈顿了顿,随后道:“关于你说的,我会考虑看看,晚些时候给你一个回复。”

  她话锋一转,像是不想谈论这个:“我要去幼儿园接圆圆,她念叨你好久了,你没事的话,一起去吗?”

  -

  彼苏尔吃完饭,跟沈昱在别墅的地下私人影院中看了一部特效电影。

  由于3D效果过于真实,害得魔王大人差点朝电影幕布扔出一个闪电球。

  魔王大人发现,在这个世界里,有钱是真的好。

  但紧接着,彼苏尔心里又觉得沈晨更好了。

  沈晨只有一个屏幕小小的平板电脑,却仍然大方地给自己用了。

  简直无私。

  待日光微微倾斜,沈昱带彼苏尔去了附近的卡丁车馆。

  彼苏尔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被汽车吓飞,所以这还是第一次,尝试自己驾驶这种高科技产物。

  好在卡丁车极其简单,他玩得飞起。

  沈昱看着跑道上的彼苏尔,突然想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个电话。

  但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忍下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沈晨来说,意味着莫大的生理痛苦。

  沈昱从来没有要求过沈晨去治疗,在老一辈人的观念中,心病,看医生是治不好的。

  沈昱当初为了钱离开沈晨母子,没想过要得到她们的理解。

  不管他需要钱的理由是什么,伤害和那些空白的时间,都是恒定的。

  他不喜欢找理由,让自己好过一些。

  在这个没有沈晨母亲、被沈晨生理厌恶的世界里,只有自我惩罚,才能让他活得下去。

  沈昱为了钱抛弃过家人和尊严,起初年轻的他认为,也许更多的钱能换回些什么。

  但直到他成为亚洲金融的焦点,却还是不能买到任何他想找回的东西。

  他用豪车豪宅、自由与尊崇填满了整个身体,最后发现一个真理。

  在他想拥有的事物面前,他仍然一贫如洗。

  彼苏尔冲过终点,停稳后,第一时间掏出手机给沈晨发短信。

  “我会开车了。”

  沈晨正站在幼儿园门口,和邵慈一起等放学,他惊了一下,回道:“开车?”

  魔王大人:“卡丁车。”

  魔王大人:“教练说我很有天赋。”

  魔王大人:“我想再去玩一圈,一会说。”

  沈晨看着他接连发来的短信,无言地弯了弯嘴角。

  邵慈见沈晨手机连续收到消息,又露出这副神情,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事。”沈晨道:“就是等会陪您接完孙女……我也要去个地方,接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时隔二十几章,终于可以见到沈晨叔叔了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