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库中,沈晨斜靠在车边,轻轻喘着粗气。

  整个小区车库此时空无一人,只有通风管道发出的微弱杂音。

  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上,掉落着一把沾着血液的小刀。

  才刚刚安静下来的氛围被手机铃声划破,沈晨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什么事?”

  对面语气阴晴不明地回道:“什么事?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

  沈晨揉揉太阳穴,一时间没有回复。

  理论上来说,电波那头的简知舟平日研究理论物理,经年累月与数字一同生活,佛得云淡风轻。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沈晨面前,是个会阴阳怪气的工具人。

  简知舟:“我就说,你怎么会特意打电话邀请我来参加你的庆功宴。”

  沈晨无言以对,他的确是特意找了好友来吸引火力,好在庆功宴刚刚开场就溜之大吉。

  此时简知舟好不容易甩开一众记者,藏进独立休息室,有时间给他打电话兴师问罪。

  休息室桌子上放着今日的报纸,头版头条的位置上,印着沈晨的脸。

  《国内青年生物学家沈晨——获得博物领域国际著名圣莱斯特奖》

  简知舟原本对博物学的著名奖项并不熟悉,所以当沈晨得奖的新闻铺天盖地蔓延开时,简知舟特意上网搜了搜。

  “圣莱斯特奖”顾名思义,是为了纪念博物学的诞生基石——著名的加西亚·圣莱斯特先生。

  在一众由生物学、植物学、行为学等学科组成的博物学领域,这个奖项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探索能力,和勇于求证、推翻固有学论的勇气。

  沈晨道:“你那篇新发表的,关于光子撞击反应临限值的推算论文,的确很精彩。”

  简知舟拿着报纸,听见好友的恭维,不由回道:“我们沈教授什么时候在量子力学领域也这么有建树了?”

  沈晨笑了一声,算是答复。

  简知舟知道沈晨尤其讨厌人多,自然不会与他过多计较,随即话锋一转:“还没恭喜你得奖。”

  沈晨的声音晦涩难辨:“没什么好恭喜的,只是我的课题内容,刚好命中了一些人的经济需求。”

  “也别妄自菲薄嘛。”简知舟岔开话题:“你下面的研究课题是什么?我听说你接了北科大的授课邀请,怎么,打算去讲讲课?”

  沈晨:“嗯,想休息一段时间。”

  两人闲言几句,直到挂断电话时,简知舟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开溜。

  沈晨将手机按灭,顺手放回了上衣口袋里。

  随后,他从里面又拿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他的右手一直未动,只用左手,完成了取烟和点烟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怪异。

  车内的副驾驶位上,放着一封开封的信件。

  里面的信纸上贴着从报纸中剪下来的文字碎片,将内容串联起来后,是一封彻头彻尾的恐吓信。

  沈晨靠在车边,将一根烟抽完。

  他捡起地上的小刀,打开车门上车,将副驾驶上的信件重新叠好,装回了信封里,随手塞进副驾驶前的收纳箱中。

  随后,他拿上文件包,准备上楼回家。

  在路过楼梯间的拐角时,沈晨看见墙角有一抹突兀的白色。

  高级公寓的楼梯间,铺着浅灰色高级大理石地砖,看上去既凉又硬,的确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材质。

  这只不明生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蜷缩成球的白猫。

  但与猫完全不同的是,它的身上,长着两片小小的、洁白的翅膀。

  楼梯间内的感光灯因为脚步声骤然亮起,突如其来的光亮吵醒了它,“白猫”缓缓抬头,与停在楼梯间门口的沈晨对视。

  沈晨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仅仅用了一秒,就判断出这不是一只已经被发现、并定义的物种。

  白猫没动,只把视线锁在沈晨的身上,深红色的眼眸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沈晨没有任何养宠物的经验,所以,他就像平时做课题一样,快速地在脑子里数了一遍这只动物的生理特征。

  白色长毛、四足尖耳,身带羽翼。

  在两只耳朵中间,还长着两只既短又小的尖角。

  ……看起来又有点像羊。

  脊索门、哺乳纲……不,也有可能是鸟纲。

  总而言之,它很像那种邪恶生物基因工厂的产物。

  根据以往的经验,沈晨在几秒内推断,像这样的生理构造,不出几个月,它的脊椎就会在成年前产生自我型压迫,从而造成无可医治的病变。

  就在一人一兽对视时,沈晨的手机突然发出消息提示音,吓了他面前的动物一跳。

  它上身微微弓起,赤红色的瞳孔一动不动,盯着沈晨身上发出声响的部位。

  沈晨在它饱含“威压”的目光中,将动作放慢了些。

  他打开锁屏,是助手发来的简讯。

  “沈教授,关于那批海关送来的生物,已经全都取样完毕了。”

  沈晨表情冷漠,没有一丝变化,他回:“我知道了。”

  几秒后,助手的简讯最后为这批动物做了一次争取:“就这样……都处理掉吗?”

  沈晨看了看面前角落里的奇怪生物,随后视线重新放回手机屏幕上,回复道。

  “嗯。”

  -

  关于这批生物的研究,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津海港的海关特别小组,在一艘从斯里兰卡而来、运送茶叶的货船中,截获了一批“奇怪”的活体动物。

  这些动物在第一时间被取样,并被分批送到位于首都的生物研究所。

  沈晨作为国内最具权威的生物行为学家,被邀请到生物研究所一同参与工作。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工作。

  但经过他和各个生物学家的观察及分析,他们发现这是一场非常可悲的事件。

  这些“动物”从外观上看,非常像是花色不一的大型长毛猫。

  然而,它们被走私到这里,海关小组却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贩卖的痕迹,经过研究院的检查,它们也并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病毒。

  沈晨在工作中得出结论,它们比起其他相同体型的哺乳动物,拥有更高的智商。

  但与此同时,它们存在无法自控的狂躁,并会在某些时候,毫无根据的杀死同伴。

  沈晨认为,它们身上这些不合常理的行为,原因可能在于疾病或基因缺陷。

  于是,生物遗传学家对它们的基因链进行了拆解,提出了一个并不完全成熟的观点:这些生物的基因序列,是由猫科动物、熊科动物、以及一种尚不明确的生物基因组合构成,很可能是一种由人为创造、培养的新生物。

  它们的狂躁也正如沈晨推测,来源于基因缺陷。

  体检报告证明,这些生物的心脏构成非常奇怪,几乎是不合理的。

  这样多发性的生理缺陷,只能归结与遗传、或集体性的基因突变。

  除去这些内容,它们的力量和速度,更加引人怀疑及注目。

  基因学家猜测,它们被繁育制造的原因,可能是作为一种杀戮手段。

  所以,它们被运送到国内的意义,比起贩卖,更像是一种武器。

  调查方向由走私转入国际安全,研究院开启了另一轮忙碌。

  生物遗传学家对于最后一种来路不明的生物基因仍然没有头绪,已经开始联系古生物学家,希望从已经灭绝的生物上获得答案。

  沈晨作为行为学教授,和这些动物呆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除了偶尔会到监控室里睡一会之外,沈晨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地下室里,与这些动物朝夕相处,仅仅隔着一面防弹玻璃。

  这一周中,他看了无数场自相残杀的情景,鲜红的血液侵满地面,腥味仿佛可以隔着玻璃,朝他蔓延过来。

  终于,他与负责监测生物身体数值的学者一同得出了结论。

  这些杀戮的原因,是它们在帮助自己病发的同伴,及时结束痛苦。

  所有生物学者都知道,没有比基因病更可怕的东西。

  对于一种未知生物及病症的科研,需要经年累月的反复验证。

  但这些动物发病的时间和频率,根本来不及让沈晨与同事去验证各种假说。

  除了可以让它们死得更舒服一点,沈晨找不到任何持续研究的意义。

  沈晨最后在报告上签下字时,附上了自己的个人意见。

  ——他建议将这些动物采用人道主义的方式,尽可能在发病前提前杀死。

  而就在刚才,所有的活体取样已经全部完成了。

  除了研究院要求保留的三只活体,其余所有不明生物,将会按照他的意见,在气体麻醉中永远失去意识。

  沈晨从不在意做一个刽子手,在与各类生物打交道的十数年中,他的心变得异常坚硬。

  他只做正确、合理的选择。

  角落里的白猫在安静中放松下来,短小的翅膀也重新贴回躯干,眼中透露着茫然。

  沈晨没有再停留,他转身离开楼梯间,走到一旁的电梯口等电梯。

  不多时,他的身影消失在地下车库。

  沈晨向来对宴会中的各色点心敬谢不敏,此时也同样没有胃口,回到家后,他只从酒架上选了一瓶度数很低的红酒。

  他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打算休息一会。

  窗外的晦暗月光与屋内的落地灯光相交,冷暖相容后,变为梦幻的杂色。

  助手的简讯不多时再次传来:“沈教授,研究院的人已经全都处理完毕了。”

  发光的手机屏幕在昏暗房间中分外刺眼,扎得沈晨眼眶微微酸涩。

  他没有回复,只将手机放下。

  北方城市的十二月初,冷风裹着寒气,雪粒纷然而下。

  在观察室里,当那些生物开始互相残杀时,他们的长毛也会如雪花般,在彼此的利爪中散落。

  沈晨还记得,他是怎么得出那个近似于救赎的结论的。

  这些动物的眼神中,无时无刻,都包含着大量的悲伤。

  只有当他们看着对方的尸体时,眼中仿佛才有一丝神采。

  沈晨将红酒抿进口中,酒中的单宁酸附着在口腔黏膜上,使他觉得万分涩口。

  雪花变得繁复起来,想要把一切都埋入雪下。

  沈晨起身,走到落地窗外,俯瞰公寓区中的街道。

  这所高档公寓的物业非常尽责,至少在他的印象中,他在这里住了六年,尽管很少回来,但他连一只流浪猫都没有看到过。

  地下室的那只不明生物,看上去,比一般成年的流浪猫还要更小一些。

  沈晨只是觉得,不管它是从哪里来的生物,比起长大后倍受痛苦的死去,和被抓回未知研究室继续生活,都不如让它死在这样的夜晚。

  在沈晨每一次前往实地进行考察研究时,每一位当地向导都会告诉他们这样的生物学家,不要去打扰任何一只动物的生活。

  沈晨深以为然——直到他喝下第三杯红酒。

  酒精顺着食管落入空空如也的胃中,带起了连绵不绝的灼烧感。

  当阳台落满雪花时,沈晨拖着微凉的身体,转身进了房间。

  他抓上钥匙,离开了家。

  沈晨回到地下停车场的楼梯间,但里面已经没有了那个毛茸茸的身影。

  他皱着眉从楼梯间里走出来,在整个地下停车场里转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他想找的动物。

  正当沈教授停下来,疑惑起自己的焦躁时,一道刹车声从停车场的另一头传来。

  沈晨瞳孔微缩,向那边跑去。

  他横穿整个地下车库,只看见一辆停不进车位的实习车。

  一时间,沈晨有些分不清耳边的杂音到底是来源于通风管道,还是他因跑动而加速的心跳。

  待气息微平,他看着眼前不远处的车库出入口,迈步向前走去。

  空气随着他的移动,变得越来越清冽。

  雪气从转角的尽头析入通道,顺着来源转过后,雪夜在车库通道口中展现。

  雪花四散飘荡,却透露着极致的宁静。

  沈晨在入口处的棚沿边缘停住脚步,他低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在他一旁的水泥台上,坐着那只带翅膀的小白猫。

  它看上去有些冷,所以尾巴卷在身前,垫着自己前脚的肉垫。

  一人一猫看着雪夜,地上的雪线,距离两人的鞋尖和圆爪只有短短几厘米。

  一片雪粒,不偏不倚地落在沈晨鼻尖。

  他看向那只“不明生物”,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回望。

  沈晨还记得,自己在三岁时,第一次逛动物园,被吃竹子的熊猫迷了眼。

  而后,在其他孩子还在争着喂兔子时,他就已经开始跟着他的老师学习解剖及制作标本。

  他穿越过无数雨林、高原、沙漠和海岛,看过各种各样的生物,但从来没有打扰过其中一只。

  只是,今时今日,他看着眼前的不明生物,说出了一句自己从没设想过会说出的话。

  “你……要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