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没敢抓着他太久,立刻让位给秋长若看看情况。

  他这一闪身,顾长思才发现,他已经回到了玄门的寝屋中,本就不大的屋子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愈发拥堵——除了长字门同门外,岳玄林和廖玄静站在外围。

  岳玄林、廖玄静都是玄字门的师父辈了,秋长若就是自廖玄静手中接过的蛊术卷宗,这次连她也被再度请出山,可见这次是真的险之又险、九死一生。

  “没事了,线蛊已经被悉数清理干净,没事了。”秋长若喜道,“不过虽然蛊毒已除,但还是不能大意,下狱之前的旧伤就没养好,如今又被线蛊掏空了底子,贸贸然别下床了,安心静养为佳。”

  顾长思刚想动动唇,霍尘就贴心地将他扶起来捞进怀里,将温水送到他嘴边:“喝点儿,润润嗓子。”

  顾长思抿了一口,从初醒时便叫嚣着干涸的嗓子终于得到了些舒缓,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才摇摇头说不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玄静师叔都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邵翊那小子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想要拉你一起陪葬。”苑长记解释道,“他用了一种叫线蛊的南疆蛊毒,此毒毒发快速,而且没有解药,相当于必杀之招,从顾氏祖宅回来的一路上,长若姐竭尽全力也只能延缓毒发的速度,没有办法,只好请了玄静师叔来。”

  “可我也不懂,”廖玄静摇了摇头,“我当年身为玄门弟子时,虽然也翻阅蛊术,希望能够窥破一二,但可惜,我没有那个能力,到最后也只能一知半解,将那些东西都传给了长若。此次我二人合力,也只能再度延缓毒发速度,可得不到根治,毒发只是时间问题。”

  顾长思疑惑道:“可我……”

  岳玄林叹了口气:“是皇后娘娘。”

  皇后……皇后?

  皇后娘娘……宋启迎的结发妻子、宋晖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昭宁宫皇后,靖宓。

  竟是她救了自己?

  “当时我将救命的消息递了两份出去,一份送到宫内,一份送抵南疆,看看能不能有了解之人出手解答一二,南疆路远,虽然知道的人可能多些,但时间太久,我怕等不到,但宫内……还是太子殿下去找了皇后,她亲自来送的南疆药蛊。”

  南疆药蛊可解百毒。在南疆,每一位蛊师都会炼制一枚药蛊放在自己身上,以免蛊术失控,被自己的蛊虫反噬,这枚药蛊可以解所有蛊毒,相当于藏了一条保命的后路在身上。

  苑长记后知后觉道:“哎?不对呀,当时只想着救命要紧了,没细想过这件事,皇后娘娘怎么会有南疆药蛊?她是蛊师?”

  岳玄林略略一顿,对顾长思道:“总之,这次总算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了,邵翊一党的诸多后事,我们会去办的,你呢,就好好休息,直到长若能告诉你下床,在此之前,所有的东西祈安都会给你办好,还有……”

  “还有我。”霍尘搂着他紧了点儿,“用不着祈安,我一个人就行了。”

  顾长思被他抱得发笑:“你堂堂千机卫指挥使,终于把里头邵翊的人肃清了,还不赶紧回去整顿队伍?”

  “再说吧,我看这风向,千机卫会不会存在都不一定了。”霍尘吻了吻他的发顶,“再者而言,千机卫指挥使而已,哪有小王爷重要,是不是?”

  “啧啧啧——”众人发出一阵嬉笑,彻底放下了心,三三两两走了。

  *

  接下来的大魏朝堂风云变幻。

  太子宋晖彻底成为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监国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肃朝野,将邵翊一党迅速理清,抄斩的抄斩、削爵的削爵、赐死的赐死。

  吏部尚书岳玄林辅政,联动嘉定布政使温于别,一同共审邵翊案,从哥舒骨誓入手,经由玄门被盗、皇帝遇刺、科考舞弊等诸多大案,最终落到邵翊本人,一场轰轰烈烈的窥伺神器、通敌叛国的邵翊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顾长思对此已经不需过问了,他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于是就这样每天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在玄门里躺着……

  才怪!!!

  午饭过后,趁着霍尘和祈安收拾着碗筷出去,英明神武但身娇体弱的定北王殿下鬼鬼祟祟地瞥见他们两个往后院走去,登时来了精神,跳下床去麻利穿鞋,恨不得让这两人一下午都不在,自己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出去逛一下午!!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

  一天到晚在床上躺着,他骨头都要躺软了,再不跑两步他觉得这身板算是彻底废了!

  奈何他刚穿好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捞另一只,只听轻快地脚步声哒哒哒响起,那势头直奔他这屋而来,目标明确,轨迹清晰,动作快到不容顾长思腹诽什么,就敲响了房门!

  怎么这么会赶时候啊!!!

  顾长思满肚子牢骚发不出来,一边慌里慌张说“进”,一边赶紧脱了鞋再度爬回去,老老实实装死。

  进来的人是秋长若。

  顾长思从被子里悄悄露了个眼睛出来,看秋长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还勾头看了他一眼:“我看长庭哥和祈安刚收拾东西出去,你吃完午饭就直接睡了?”

  “嗯……有点儿困。”顾长思这时候心跳还没下去,让秋长若掐个脉肯定立刻能察觉到他刚床上床下蹦跶了一个来回。

  那掐的是脉吗?那掐的是他想要自由奔跑的想法。

  所以顾长思老老实实按着被子,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咬死自己犯困,绝不容许秋大人的一根手指头给自己搭脉。

  “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秋长若纵然有些怀疑,但奈何顾长思眼□□虚,嗜睡也不算是太大惊小怪的奇事,“药我放在这里了,一会儿不烫了就赶紧喝,若是凉了就端出去热热,要不更苦,知道不?”

  顾长思装乖:“知道了,谢谢姐。”

  “那我走了。”

  “咔哒”,门被带上,顾长思扑腾两下掀开被子,又贼心不死地去够被自己踹歪了的靴子。

  “笃笃笃”,怎么又来!?顾长思叫苦不迭,只好把靴子撇了出去,再度老老实实躺回被子里,老大不情愿地叫:“……进——”

  这回来的是封长念。

  封大人手里倒是没带什么东西,看他在被子里猫着也不多言语,三步并两步走到他榻边,捞过他手腕就要给他号脉——

  “你等会儿。”顾长思收回手,惊恐道,“干什么?”

  “我也会一点点医术,给你看看身体怎么样了。”封长念叹道,“今天上午处理邵翊的事情,看见他我就想起那个惊恐的晌午……罢了,虽然我不如长若姐那般医术精通,但基本还是能看一看的,你当定一定彼此的心……”

  “嗖”,顾长思把手抽了回去:“不不不……不用了,我觉得我好得很,就是犯困,真的,刚刚长若姐来过了,给我号过脉,说没事的,真的真的,喏,你看,药都在那儿。”

  封长念眼风一扫,还真的有。

  “长若姐来过了啊,那我就放心了。得了,那你好好睡吧,有什么事情想要交代的就跟我说,我最近在宫里跑得勤,皇宫也好六部也好,都能说得上话。”

  顾长思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道我就是想出去溜达,但可想而知这个要求上到皇宫下到六部,能说上话的都不会答应的,所以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快走快走,我还能再在院子里偷偷逛一会儿。

  封长念给他掖了掖被子,也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顾长思三度坐了起来。

  好!这次不会有人了吧!这次终于不会有人了吧!这次——

  “顾长思!!!我来看你啦!!!”

  苑长记一记嘹亮的嗓门先发制人,顾长思手指连靴边都没碰到,只听咣地一声门被推开,苑长记欢快地蹦了进来,手里还拎了只鸟笼子。

  顾长思嗖地把手又收了回去,恨得想要捶床。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个两个三个!全来了!全来了!!!

  苑长记听不见他的心声,拎着鸟笼子跟个大爷似的逛进来,看了眼他不虞的脸色,讶异道:“怎么,你不舒服啊?”

  “……没有。”

  “我看看。”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警惕道:“长若姐给我把脉、长念给我把脉,这都罢了,毕竟人家两个都会,你还要给我把脉?那还是算了吧,我怕你给我把出喜脉来。”

  “嘿?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呢?虽然说我真不会吧,但我捏捏怎么了!”

  顾长思一脸无奈地望着他,然后认命地将手腕递出去:“来来来来来来,你来,你来。”

  苑长记诚惶诚恐地接过,信誓旦旦地把了一会儿,惊了:“……长思。”

  “嗯?”顾长思害怕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有脉搏啊!?”

  顾长思:“……”

  顾长思:“因为你捏错地方了。”

  “哦哦哦哦。”苑长记不好意思地换了个方向,捏了会儿,才慢吞吞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顾长思打了个哈欠:“什么?”

  “纵然你说过那些……但我真的想问你,就是没什么感情、很客观地问你。”苑长记期期艾艾道,“你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过要做皇帝吗?”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道:“有的。”

  “有!?”苑长记惊呼出声,感觉自己发现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赶紧压低声音道,“什么时候啊?大师兄假死时?你跪临星宫时?还是……”

  “都不是。”顾长思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当时我从北境回来,在长安城外的驿站,你们拦我的那一次吗?”

  苑长记点点头:“那有什么……”

  “那你还记得当时,你拎着我的领子,咣地把我撞上了墙吗?”顾长思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真的疼啊,你一点儿手劲儿都没收。”

  苑长记明显有点慌:“我当时……我当时气急了,我……唉,对不住啊,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呀你,”顾长思在他肩头给了一拳,“放心吧就那一下还不至于怎么样,我活得挺好,你不用每年都来我这哭一哭生怕我忘了。”

  “顾长思!我真心实意给你道歉的!”

  “苑长记!那你能不能不把那泪珠子往我前襟上抹!”

  “我哪哭了!”

  “你快要了!”

  “我……”理不直气难免不壮,苑长记缩了脖子,“你是病号,我可不跟你争,老实养着吧——所以这跟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我就是那个时候想当皇帝的。”

  苑长记:“?”

  顾长思老神在在道:“我当时想,这小王八蛋下手一点儿没收劲儿,要不反了算了,当了皇帝第一个就是把苑长记那缺心眼儿的拉出去斩首示众,真太疼了。”

  苑长记:“……”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以上所有对话都是顾长思在跟他开玩笑了。

  苑长记脸都红了:“顾长思,我看你大好了,还有心情寻我开心!”

  “可不是吗,我都要憋死了,你赶紧跟长若姐说说去,我再躺真的要躺废了,整整一个月啊。”

  “不帮,老实躺着吧你!”苑长记撂完狠话一转头,“……长庭哥?”

  霍尘抄着双臂不知道看他俩斗嘴斗多久了。

  “离好远就听到动静了,估计是长记来了,就等了会儿。”霍尘用手背拭了拭秋长若带来的那碗药,入口刚刚好,“怎么,躺不住了?”

  苑长记落井下石地跑了。

  顾长思看着那碗泛着苦味儿的药汁,试探地道:“还行……没苑长记想得那么离谱。”

  “真的吗?”霍尘眼风一扫,“我怎么记得我走的时候,鞋给你摆正了的?”

  顾长思一噎:“……”

  完蛋!

  霍长庭此人最心细如发,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霍大将军法眼,城墙缺了一块他都第一时间发现,更何况是一双鞋。

  顾长思自知计划败露彻彻底底,只好偃旗息鼓,装作无事发生:“我……我刚刚渴了想喝水来着,就穿了下鞋。”

  霍长庭挑挑眉,唇角戏谑:“真的?”

  顾长思点点头,强装镇定:“真的。”

  “唉。”霍长庭突然叹了口气,“怎么办啊,小王爷又开始在我面前撒谎,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体虚弱,我不敢把他怎么样啊?嗯?”

  说时迟那时快,霍长庭把药一放,屈膝就跪上了榻,直把顾长思逼到床头,那双桃花眼眉眼弯弯,可威慑力极强,像只巡猎的鹰一样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将顾长思死死圈在自己的怀抱里。

  “说不说实话?”霍长庭压低嗓音,“不说就亲你了。”

  顾长思:“?!”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长庭便又轻又快地啄了他一下。

  “到底想干什么?小王爷。”霍长庭欲吻不吻地在他唇边徘徊,撩起一阵痒,“说出来,说不定我就能满足你呢?”

  “我没有……”

  霍长庭又亲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我……”

  霍长庭又吻了下去,这次扶着他的后脑吻得辗转反侧,直到让人喘不过气来才放开。

  顾长思恼羞成怒:“霍将军这是什么逼供办法?!”

  “给你准备的独一门逼供办法。”霍长庭用指腹轻轻擦着他的唇角,“说不说?”

  “说说说。”顾长思自暴自弃,“……我想出去逛几圈。”

  果然是想往外跑,霍长庭挑了挑眉,没把人放开:“但小若说还不行……”

  “我真的觉得没多大问题了,真的,我骨头都要快躺酥了。”顾长思情真意切道,“或者院子里呢,都行啊。”

  “主要现在外面冰天雪地的……”

  顾长思一只手蓦地扯住了霍长庭的袖口。

  在霍长庭微微的怔愣中,顾长思晃了晃,又晃了晃。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霍长庭怔怔地看着顾长思这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师兄。”顾长思抬起眼,眼尾飞扬,多日修养让他皮肤变得更加白皙,再加上养回了些肉,人瞧着没那么锋利了,反而漂亮得不像话,“师兄……”

  “行,我问问小若,如果没问题,我就挑个温暖天气带你去院子里转转。”霍长庭受不住了,连连告饶,“小王爷饶了我吧,我忍了这么久了,你别勾我。”

  顾长思:“?”

  我怎么勾你了?

  但这话他是不可能问出口的,定北王殿下要脸,于是就这么心满意足地将霍长庭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这一日没等太久,药材滋补、食物进补,再加上常年习武的底子都让顾长思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快,步入深冬,眼瞧着又要进腊月,顾长思终于如愿以偿地可以下床出门了。

  霍长庭给他准备了厚厚的大氅,确定把人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甫一开门,就被梅花香气扑了满怀,门口的两株梅花树都开得灿烂缤纷,一派欣欣向荣的好光景。

  霍长庭把顾长思圈进怀里,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开心了吗?”

  “开心。”顾长思笑,“什么时候能出门逛逛就更开心了,马上过年了,赶一赶集市,想必会很热闹。”

  “好好养着,到时候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啊,不许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过悔。”

  “……”

  两人正一言一语地闲聊着,院门外脚步声踏雪响起,宋晖走过垂月门,看到他们两个时一怔,笑了。

  “皇兄,霍将军。”

  “太子殿下。”

  这可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两人行礼道:“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有空来玄门了?”

  “早该来了的,邵翊案一直未结,抽不出身,但我一直挂念皇兄挂念得紧。”宋晖顿了顿,目光中缓缓流露出一阵复杂的情愫,“好吧,其实也不只是这一件事,我的确想来看看皇兄,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有了理由和时间,得以过来一趟。”

  顾长思渐渐敛去了笑容。

  “父皇……他醒了。”宋晖望着他,“前因后果,我都与他讲过一遍,他如今身子不好,怕是快要……但他说,他想见你一面,特让我来邀你去明德宫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