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翊气到发抖,手下人撑了他一把,才发现他双拳捏得死紧,几乎要将指骨掰碎,甚至连呼吸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们……”邵翊一张张面孔扫过去,最后定格在顾长思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上,“你……什么时候知道北境的事儿的?”

  “你真以为我去北境是怄气去了?”顾长思勾了勾唇角,“温于别是个人才,北境上下,大到布政使司、小到知县,所有官员的为政纪要,我们温大人都整理得规规矩矩的,想查一个人可太简单了。”

  “不可能!我与韩恩没有明面上的往来——”

  “你是没有。”顾长思打断他,“甚至将与韩恩之间的银钱交易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都记到了褚冰深的身上,可我又不是没去过褚寒家中做客,他为官清廉,一丝一毫的奢靡之风都窥不见影,那么多的金银,他又孤身一人无妻无子,难道要带到坟墓里去吗?”

  “那为什么会是韩恩?!”邵翊百思不得其解,“北境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

  “你也说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有几个这么不要命,敢把自己的脏水往直系上司头上泼?”顾长思笑道,“褚冰深是什么官职,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除了同为布政三司的人,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等他继续问,顾长思又道:“当然、当然,这也钉不死他,可是将他的身世与那上百种兵器放在一块儿比一比,再加上他的那些俸禄……这些东西凑到一块儿,可就不难了。”

  “你是个文人,不懂兵器,但没关系,我懂。”

  要死就让他做个明白鬼,顾长思点到为止,已经从邵翊那不断放大的瞳孔里明白了他已想通一切关窍。

  在发现韩恩有问题后,顾长思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邵翊的计谋,所有的真相悉数浮于水面,尤其是那块一直未能明晰的哥舒骨誓——

  邵翊承诺将北境十二城送给狼族,利益是以此造势,证明宋启迎无德无能,与此同时将遗诏抛出,道义、威名、舆情,一切都会站在顾长思的身后,此时淮安王府的大旗将一呼百应,足以让整个大魏天翻地覆。

  所以哥舒冰不能回去,因为狼族与大魏的仇怨不能消解。

  所以顾长思必须立刻马上回长安,只有以身入局,他才能够彻底将邵翊捏住,将他的一切动向悉数拢于掌中,与此同时,先去北境先发制人、断掉狼族造的势,再入皇宫护住明德宫与长庆宫,这个国家的根基才不会飘摇。

  他以身入局,硬生生凭半身血肉胜过半子,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硬闯了道先机出来。

  如今,形势陡转。

  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形太过于滑稽,邵翊真的要给顾长思鼓鼓掌。太妙了、太妙了!谁能想到,顾长思真的不怕死,用自己的命跟自己下了一局,既是棋子又是棋手,邵翊还真就凭那些微的疏漏,让他反守为攻。

  “郜文榭,怎么样?”顾长思微微露出个笑来,“算计的滋味、背叛的滋味、被别人算计的滋味、被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感受到了吗?”

  “宋晞,顾淮。”邵翊怒极反笑,“我亲自双手奉过来的帝位,你居然不要?天下真的有你这么蠢的人吗?”

  “我蠢?还是你在张机设阱,只待我被仇恨蒙蔽双眼,钻进了你的圈套。”顾长思凉凉道,“你是要把我推上帝位,还是要将我变作你的傀儡?待我不能掌握之时,一举将我推下高台,粉身碎骨。”

  看到邵翊微变的神色,顾长思点头道:“你看,是不是又想问我是如何猜得到的?很简单,你从未在乎过我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但凡你们所谓的淮安王旧党问过我的心思、真的愿意听我的指令行事,今时今日,我们都不会如此这样拔刀相向。”

  “你能有什么指令?”邵翊讽刺道,“像你爹一样,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寄居在淮安一带,仰人鼻息,靠着宋启迎的施舍过活?如果不是我的确有二心,顾淮,你的性格可不是这般逆来顺受吧?当真能忍得住不动手?所以,我只是用错了方式,但凡我再装得乖一些,你就是会上钩的,如同当年一样!!”

  话音未落,邵翊的手下突然暴起,手持刀剑,自他身后如一道道鬼影一般倾巢而出,刹那间就杀到了眼前。

  “长思,刀!”封长念将破金刀一把抛进顾长思怀中,长剑铮然出鞘,雪色的剑光划出一道森然的弧弯,将敌军武器纷纷斩落,剑痕齐腕断开,在一瞬间爆发出一片血色。

  剑光方落,数支羽箭凌空而至,苑长记四箭并射,箭无虚发,一支支羽箭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牵引,又如同天女散花,准确无误地捅进每一个人的心口,一箭穿心,顷刻毙命。

  下一瞬,秋长若一把抛出怀中金针,中了羽箭的敌人窒息着倒下,露出身后之人清晰的眉心,蓦地,一枚枚金针扎进额间,几乎能够听到刺破头骨的声音,一向医者仁心的秋大人杀起人来气势凛然,衣袂翻飞间,数枚金针便将一人钉死在原地,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

  前军杀掉一批,倒下的身体又被后来兵卒的步子踩在脚下,封长念正欲从尸体上抽出长剑,后来者便至,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刃要置他于死地。

  奇怪的是,封长念甚至都看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慌张。

  要杀他的那人瞬间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凛然的枪尖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流失让他的双手迅速疲软了下去,兵戈掉落,霍尘甩开他的尸身,一把将封长念拽了起来。

  来不及许久,如故枪挥舞得如腾云驾雾的游龙,姿态翩跹又凶猛异常,招招式式都往死里打,所经之处尸骸遍地,枪尖划过干涸的土地,几乎都要燃起星星火光,灼热的枪头又被一瞬间洞穿的尸体浇了个滚烫。

  就连邵翊都按捺不住,恶狠狠地从尸体上捡起一把长刀,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就往尽头的顾长思身上砍去!

  他气愤、他恼怒,他精心布局了多年的计划在这一刻悉数付之东流,而毁灭他计划的人居然会是宋晞,是顾长思,是他从小就发誓过要效忠的主君,如今……他居然会和自己作对!

  破金刀与他手中长刀在半空短兵相接,邵翊武功太差,一身野路子反倒让人无从招架,再加上他的恨意滔天,顾长思旧伤未愈,居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难舍难分。

  “为什么不当皇帝!”

  “为什么要帮宋启迎!”

  “你不是最恨他吗!!!”

  “为什么还要帮他!!!”

  “为什么把他挡在了你的身后!!!”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破金刀双刀挥舞,显然他惯用的左手已然缓缓失去了力道,伤口裂开了,这是肯定的,顾长思分明已经感觉到了疼痛和鲜血涌动的感觉,他索性收了短刀,双手握紧那把长的破金刀,猎猎挥舞起来,招招式式要置邵翊于死地。

  发现他意图的邵翊更加愤怒。

  “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和你意?!”

  “是因为我算计你吗?”

  “是因为我杀了崔千雀吗?”

  “还是因为什么?你耍我,你算计我到如此地步!!!连皇位你都不要,你是在羞辱我吗?!”

  “咣——”破金刀斩断了邵翊手中兵刃,顾长思瞬间再度拔出短刀,双刀一绞,锁紧了他的喉咙口。

  “都是,也不是。”顾长思声音冷冷的,“因为你动北境了。”

  “北境百姓何辜?天下百姓何辜!你做这些事,想过天下人吗?那是芸芸众生,万万条人命。”

  邵翊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是皇亲国戚,想要他们的性命如同碾碎一只蚂蚁,就是这些蝼蚁……也配撼动你的大业?”

  顾长思已经不想与他交谈下去了,这一切全无意义。

  于是他只是说:“我没有要羞辱你,你还不够格。”

  “我只是单纯的,要替大魏,铲除你这个奸佞,还江山太平、天下安宁。”顾长思一脚踹在他膝弯,秋长若身形一转,数枚金针扎进邵翊的穴道,他手脚立刻酸软,动弹不得,“仅此而已。邵翊,你的春秋大梦,可以醒了。”

  大势已去。

  主君被俘,所有手下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在这样强悍且不留余地的打击下束手无策,短暂地僵局后,是武器坠地的声音,数百位邵翊手下悉数缴械投降,跪在了这片已经被血迹染得看不清本色的土地之上。

  血腥味飘散,顾氏祖宅有那么片刻的鸦雀无声。

  皇宫内,焦头烂额的孟声还不知京郊外发生的变故,斟酌再三,还是规规矩矩地带着千机卫守在明德宫门口。

  他心里七上八下,慌得过分,可又不敢让旁人看出,只好咬着牙挺住。

  直到宋晖带着钟桓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太子殿下!”孟声拦住他,“陛下还未苏醒。”

  “那就更要我这个做儿臣的侍奉在侧。”宋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领着钟桓就要向里去。

  孟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终于爆发道:“殿下!陛下病重,一概事务皆交由邵大人裁夺,作为监国,是他将宫内事务的处置权交给我,因此,若无本官同意,太子擅闯明德宫,乃是谋反死罪!!!”

  宋晖猛地站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孟声:“你说什么?”

  “本官——”

  “啪!”一记耳光快速地扇了过去,宋晖一向温文尔雅,从不动手伤人,更遑论是前朝官员,孟声简直被打蒙了,还未来得及分辩,又一记耳光扇了过来。

  在明德宫外,孟声就这样被宋晖硬生生地扇了十几巴掌。

  “孟声,本宫告诉你。”宋晖收起发麻的手,厉声道,“邵翊此等奸佞小人,乃是趁陛下抱恙,趁虚而入,才得以窃国。而你,与他一丘之貉,还妄想让本宫听你之命?”

  “你给本宫听好了,你们都给本宫听好了!”宋晖朗声道,“本宫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陛下抱恙,自今日起,本宫便是监国皇太子,东宫卫就在明德宫外甬道上,若再与邵翊孟声一党同流合污,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至于你……”宋晖阴冷地笑了下,“还不值得本宫动手。”

  “什……”话音未落,孟声只觉腹部蓦地一凉!

  鲜血涓涓从心口涌动而出,像一条赤色的蛇,迅速带走了他体内的温度。

  他的身后,是钟桓握着匕首,沉声道:“中军都督府就在晏清门外,也不介意与诸位千机卫的大人们好好打个招呼。孟声,钦天监监正,魅惑君上,蛊惑君心,酿制大祸,遵监国皇太子之命,就地处决,杀无赦。”

  匕首抽出,咚地一声,孟声沉沉地摔在冰凉的宫砖上。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嘉定城牢狱中,裴青毫不留情地一刀抹过韩恩的脖子,为他送了终。

  至此,邵翊一党悉数伏诛,阴谋已灭,战局已破,再无死灰复燃之力。

  邵翊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有了准备,但还是不甘心,当着玄门的面,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我还是……还是想不通……”

  顾长思蹙眉瞧着他。

  “真的会有皇亲国戚,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族,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愿意低下自己的头颅,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皇位,以及一些明明可以用来利用的筹码。”

  邵翊低垂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是淮安王教的你这样,还是王妃教的你这样?”

  顾长思没有回答,邵翊自顾自地继续道:“是王妃吧……或者说,顾大人,她从小就在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得民心,要爱护自己的子民,所以她才能在通政司那样受人爱戴,但我从来都觉得那是空中楼阁,觉得她虚伪,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这么做。”

  “我要死了,我知道,从你说出你是玄门二弟子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局棋,我败得彻彻底底。”邵翊艰难地抬起了头,果真看到了各色异样的目光,“但……我有一件事,算我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顾长思问:“你想知道什么?”

  “遗诏……遗诏真的有吗?”邵翊悲戚道,“我流浪这么多年,心中唯一所念便是你真的是正统,否则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苟且偷生算什么,我的委曲求全又算什么?!”

  “你是正统吗?让我看一眼遗诏好吗?或者告诉我真的有吗?求你告诉我真相,我真的想知道,真的想——”邵翊双手被缚,只能歪歪斜斜地摔在地上,“真的有吗?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起码九泉之下见到我父亲,我也好让他明白,起码他……他没有白死啊!”

  顾长思沉默片刻,脚步倏然一动。

  霍尘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顾长思冲他笑了下:“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好。且看他也没什么反抗之力了,再加上无论如何……郜伯父或许也想要个真相吧。”

  岳玄林打了个手势,将整个顾氏祖宅清了场,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和一个哀不自胜的邵翊。

  顾长思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太多年了……多少年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说出来吧,无所谓了,反正宋启迎也要死了,邵翊也要死了,经此一役,相关之人或许都要作古,这个心结或许就成了千古之谜,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于是顾长思开口:“如果你想要个答案,那么我确确实实地、诚心诚意地告诉你——遗诏,的确存在。”

  邵翊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顾长思缓缓道:“谎话总要掺杂三分真才令人信服,所以关于遗诏的内容,包括它来淮安的旅途,我都没有骗你,老太监是真的,遗诏也是真的,皇祖父当年想要废掉宋启迎、复立我父亲,都是真的。但藏在顾氏祠堂不是,它不在这里。”

  “在哪?!”邵翊疯了一样地挣动起来,“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它在哪,它在哪——”

  顾长思抿紧了唇。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焦灼,邵翊的心咚咚跳动,每跳一下似乎都能敲开顾长思那张紧闭的唇,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说出来吧,往事一幕幕闪过,老太监死在淮安王府前眼角流下的一颗浑浊泪滴,父亲临终前那双殷切的眼睛,母亲在头七前夕抚着他头发的柔软双手,宋启迎拐弯抹角、警惕又客气的询问和怀疑……

  因为这封遗诏,多少人面目全非,围绕着它而人生变幻,自一条坦途而转成了跌宕起伏的道路。

  成百上千条人命被这卷遗诏裹挟坠落,最终成了顾长思心间不能说不可说的一把火。

  终于,顾长思说:“遗诏……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被人烧成灰烬了。”

  “是淮安王府的那把火?!”

  “不是。”顾长思的声音沉着、冷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畅快,“烧了它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