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嘉定关外的攻势减缓,风雪飘落,寒冷迅速席卷了这片冰川,霍尘最后交代好了事项,几人纷纷领命而去,嘉定城中灯火通明,像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目送他们出征而去。

  霍尘选定的地方名为飞鹄川,山谷呈扇形,像一翼飞扬而起的翅膀,这里常年冰雪,冰冻异常,韩恩不情不愿地写了信,被一路快马加鞭又佯作隐秘地送到狼族营中,不多时,裴青派人传来消息,看见哥舒骨誓带着一队狼族兵往飞鹄川去了。

  霍尘示意所有人压下动静,安安生生地等待猎物自己落网。

  卫杨趴在他身边,一面紧张地盯着那狭窄的山谷口,一面时不时总会瞟霍尘两眼,仿佛那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打探和欣喜。

  霍尘抱着如故枪轻声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卫杨浅浅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对温大人鞍前马后的,按理来说你奉皇帝旨意来此处,最不济也与他们平级,怎么反倒成了他手下兵了?”

  “德不配位的事情,我心里明白。”卫杨用白雪擦了擦自己的长刀,“我是一枚棋子,用来制衡定北王和北境布政三司的,要不然此等好事怎么会落到我一个小小断事官来,好拿捏、好摆弄罢了。”

  “但我对定北王有敬意,不敢拿着这道圣旨在他头顶作威作福,因此想着,能够帮着温大人一点是一点。”卫杨眼睛亮亮的,“等到定北王殿下归来,我便把东西如数奉还,轻轻松松交差,回去陪我爹。”

  霍尘伸手在他脑后摸了一把:“令尊还好?”

  “还好,我把他接到了长安里同住,他每年都念叨你,清明节也会给你多上几注香。”

  霍尘:“……”

  卫杨猛地发觉这话不对劲儿,但憋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将军,我说错话了,你罚我吧。”

  “罚你干什么,往前推个半年,我也给我自己上过香。”霍尘再度揉了揉他的头发,“但以后就不用了,心意领了,省着点儿钱回去给你爹买补品吧。”

  “好。”卫杨重重地点了点头,复又叫了一声,“将军。”

  “嗯?”

  “一直没能当面跟你说过谢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会,是卑职的荣幸。”卫杨抓紧了刀身,“真的……谢谢。”

  霍尘微微一怔,卫杨的神色让他无端想起了葛云——那个在地牢里撕心裂肺地说,“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他一面;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你一面。”

  那些恩与仇、情与怨,交杂在一起,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他。而对于他的感谢,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于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他们的生命旅途相互交织,又各自往前,千百张面孔后,铺满了大魏昭兴十一年到十七年的岁月。

  那是无数人的人生啊。

  而往后的日子,他只想简单些,再简单些,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与谋算,与顾长思两个人,安安心心地在一起,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阿淮……

  霍尘唇角微抿,只听风雪略略停了一瞬,山谷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多时,身披毡帽的哥舒骨誓从风雪中冒出头来,他面色难看至极,空荡荡的袖口如同他漂浮不定的心思,在风雪中猎猎晃荡着。

  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哥舒骨誓气愤地想,他们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该在今夜入夜前夕攻破嘉定关的大门,他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进去,怎么硬是没能炸开这道关隘?

  到底是他低估了韩恩的本事,还是低估了温知的本事?

  “韩恩!?人呢?出来!!!”他的语气含着怒意,“今次的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恕我直言,狼王殿下,你想要韩恩的说法有几分难。”

  一把沉缓的嗓音穿透风雪,破空而来,哥舒骨誓一怔,手下人纷纷戒备,可风雪漫天,他看不清那个缓步前来的人长着一副什么面孔,只能看到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枪,猎猎披风红得滴血,成了天地间唯一一抹刺眼的色彩。

  那服饰是——!?

  没人看得见毡帽下哥舒骨誓的眼睛,他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收缩、呼吸急促,那是紧张的象征。

  他认得这幅盔甲,也认得这人的身形,嘉定之役里,这个人就是这样站到了最后,他手中的大魏旗帜不曾倒下,身后的披风鲜艳如血,在遍地尸骸中屹立不倒,那一仗打得哥舒骨誓仍心有余悸,时隔多年,午夜梦回,还是会看到霍长庭的影子在他梦里招摇。

  哥舒骨誓失声叫道:“你是人是鬼!?”

  “我?”那身影顿了顿,笑了,“怎么,狼王殿下连自己的胳膊是怎么没的都忘了吗?”

  哥舒骨誓一怔,旋即咬牙切齿道:“霍、尘,你怎么在这里装神弄鬼?!”

  拨开雪沫,露出霍尘那一双温柔的眉眼,但他手持长枪、面露凶色,给那温柔眼上添了丝英挺和厉色,微微上翘的嘴角更是把这人的嘲讽之色彰显得淋漓尽致。

  “装神弄鬼?是你把我认错了,还是认对了?”

  “少废话!韩恩呢?!”

  “他来不了了,今天约你来这里的人,是我。”霍尘一挑枪尖,隔空指住了他,“我今天不只是要来粉碎你和邵翊、韩恩的阴谋算计的,更远的账,本将军还要跟你算一算。”

  “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为嘉定之役中死去的弟兄们讨一份公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哥舒骨誓,狼族欠我们大魏的血债,该血债血偿了!!!”

  哥舒骨誓眸色一晃:“你是——”

  刹那间,飞鹄川光亮一片!

  狼族人匆忙往上看去,那不是忽然泛起的天光,而是无数把雪亮的武器,将这飞鹄川围了个严严实实,唯一的幽光在成千上万把武器中映照,刹那间就成了极其明亮的一片明带。

  中计了!

  哥舒骨誓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哥舒骨誓!”霍尘在一片惊呼中冷声开口,“当年狼族刑罚杀不死我,是你和你那老狼做的最蠢的一件事,我当时就发誓,只要给我一条命、一口气,能让我爬回人间,我迟早要亲自来向你讨这份罪孽!今天,就是我跟你算总账的时候!!!”

  “霍长庭!!!”哥舒骨誓目眦欲裂,“你居然没死!!!”

  “贼寇不除,焉能阖目。”

  霍尘右手缓缓抬起,数万兵马自飞鹄川上落下,那条明带携了催命的意味,瞬间将飞鹄川围了个水泄不通。

  哥舒骨誓就是用膝盖想也知此次插翅难飞,他咬牙切齿,心脏狂跳,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可飞鹄川只有一道出口,就被拦在北军都督府的兵马之后。

  “霍尘,霍长庭,我杀了你——!!!”

  那就鱼死网破!!!哥舒骨誓被逼得双目赤红,就算,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拉两个拉一双,总之不能让霍长庭得意那么久。

  手下败将,当年没折磨死他,今天就一并算个干净!!!

  哥舒骨誓手中长刀冲着霍尘直直劈来,他当机立断,一脚踹在马后一跃而起,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蹄一扬与哥舒骨誓的长刀踢了个正好,下一刻,霍尘已经落在哥舒骨誓身后,挥起如故枪就冲他刺了过来!

  哥舒骨誓立刻从一旁扯过来一个狼族兵,只听噗嗤一声,如故枪洞穿了那狼族兵的心口,又被哥舒骨誓如同破娃娃一样随手丢在一边,趁着霍尘拔枪的空档,再度挥刀砍了上来。

  他一招一式都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北军都督府的刀剑冲他挥来,他也只知麻木地格挡,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霍尘一个人,手中的刀锋所指之人也只有霍尘一人。

  他太恨了,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满心满意只剩下要将霍尘一起拖下地狱,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如故枪也不是吃素的,一柄长枪随着霍尘的身影步调挥得虎虎生风,风雪在他身侧都变了轨迹,雪花落在枪尖又被它割裂,冰冻的霜意顺着霍尘的攻势遍布哥舒骨誓的五脏六腑,又被那一腔熊熊恨意烧灼殆尽。

  仇恨,只有仇恨,他们两个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带了军队而来,满心满意只有亲手杀了对方才能泄愤。

  哥舒骨誓的眼前不断闪回昔日里霍长庭被囚于狼族刑狱之中的模样,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就没能够亲手掐死他,就算当时梁执生证明他动脉已停、生机全无,他也应该狠狠补上一刀才对!

  霍尘也在想,但他想的不是哥舒骨誓,而是那些长眠在风雪之下的将士们。

  昭兴十一年的正月十七,他带着顾长思与数十万的弟兄,一路浩浩荡荡来了北境嘉定关,与裴敬会和,本以为是能够襄助裴敬一臂之力,却不曾想回到家的只有他、顾长思和卫杨。

  他们都二十岁左右,有的还没及冠,十多岁的孩子,人生还没开始,就在风雪里长眠。

  至今为止霍尘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刚来嘉定关时,战况尚未急转直下,他们还能沉浸在乘胜追击、节节胜利的欢愉里,北境的天还没有那么冷,于是他们就在夜晚闲暇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他们本以为的漫长人生路。

  当时顾长思靠着他,十多岁的少年们聚在一块儿比武、喝酒、划拳,热热闹闹,好不快活,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胜利的喜悦充斥在他们绯红色的脸庞上,那么幸福,那么荣耀。

  “霍将军!以后回了长安,可要给我们加官进爵啊!”

  “我要当大将军,像霍将军一样!沙场征战,保卫边疆!!”

  “还有我还有我,我想去五军都督府,哪里都好,可以练兵打仗,看不同地方的四时好景!!”

  “我喜欢江南,让我去南军都督府吧!”

  “霍将军!”

  “霍将军……”

  那些喜人的绯色渐渐凝结成霜,变成灰败的白,被风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在寒冰之下匆匆步入沉睡。

  “霍将军,我回不去啦,我可不可以写封家书让他们带回去,没别的,就是想告诉我娘,我回不去啦,请她不要哭好不好?”

  “霍将军,我有点怕,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会很孤单吗?”

  “霍将军,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江南看看了……”

  在他们或喜或悲的呼声中,霍尘攥紧了如故枪,猛地一脚踹开伺机偷袭的哥舒骨誓。

  他肩头被砍了几刀,血流如注,那样的血红只会越来越将他拖入故日的旧影中,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些兄弟,想起那些战友。

  风雪漫漫,每一缕风都好像是他们在为他振臂高呼。

  “哥舒骨誓,”霍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向我的兄弟们,谢罪吧。”

  哥舒骨誓猛地一惊,可那一脚将他腹部的伤口扯得更开,鲜血如注,他实在没力气站起,只能下意识挥刀格挡,意图再一次瓦解掉霍尘的攻势。

  可霍尘不管不顾,像是根本都没有看到那雪亮的刀锋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般,如故枪被他双手高举,尖锐的枪尖在雪色中凝成一颗极亮极冷的光,背后是霍尘恨意滔天的眼睛。

  不、不知是他,是哥舒骨誓欠了累累血债的将士们,一同睁着这双快意的眼睛,目送他的死亡。

  “想我死,我也得带你走——!!!”

  长刀倒转,就在如故枪落下的一瞬,哥舒骨誓狞笑着将长刀送上霍尘的腹部,枪与刀在半空短暂地摩擦过,各自冲着自己的敌人狠狠刺去——

  “刷——”

  长枪捅穿哥舒骨誓心口的同时,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泼天血色灼伤了哥舒骨誓的眼,那柄刀和他齐腕断开的手掌一起跌落在雪地里,而他来不及呼喊,就被如故枪更深地扎入心口。

  “嗬……嗬……”鲜血从他的唇边漫出来,他抓紧如故枪的枪缨,只能徒劳无功地扯下几缕如他鲜血一般艳红的穗。

  他要死了。哥舒骨誓重重地喘息着,可嗓子里喘不出一句话。

  他们狼族都说,人死的时候,会有神女唱着歌来送亡灵至彼岸,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能听见冷漠的寒风在耳边呼啸,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叮咚。

  叮咚。

  不对,哥舒骨誓即将涣散的眼睛微微一凝,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熟悉的、亲切的、像风铃一样的……

  “哥哥……”

  是旧时的影子吗?他好像看见了哥舒冰提着裙摆,赤着脚从河流上踩着水跑过,脚踝还挂着清冽的水珠,那是狼族难得的夏,他的妹妹穿着雪白色的长裙,像是一只精灵,纯洁、高贵、不染尘埃。

  怎么会想到她呢……

  哥舒骨誓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对自己说。

  他已经没有妹妹了。

  为了与大魏交战,他默许着父亲派人杀了妹妹,又在听说妹妹归来时将她拒之门外,然后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

  杀人嗜血,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他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很疼爱这唯一的妹妹的……

  都是……报应。

  哥舒骨誓从嗓子里咳出一声带血的笑,旋即整个人一抽,重重摔在血泊之中。

  他死了。

  霍尘仿佛才回过神来,缓缓从如故枪前撑起身子,方才那一刀出得快,手还有点儿发抖,他手指随着神思一松,匕首就重重地跌在了雪地里。

  “将军。”卫杨面上还沾了一丝血迹,但笑容是风雪都挡不住的爽朗,“狼王已死,残余部下悉数伏诛。”

  “将军。”卫杨的声音在轻颤,话还没说完,泪水先掉了下来,“我做到了,你做到了,我们都做到了,我们……报了仇了。”

  霍尘伸手,重重地拥抱住他,任由卫杨扯着嗓子哭得翻天覆地。

  “他们都看见了。”霍尘哽咽道,“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