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情随着霍尘离开刑部大牢而暗潮汹涌了起来。

  顾长思紧紧地闭上眼,手心攥紧,桂花糕的香味依旧在唇间弥漫,然后渐渐消散,紧张的情绪涌动起来,心跳代替着他来数着时间的流逝。

  决战的时刻到了,这一刻终于到了。

  咚咚、咚咚,急促地仿佛鼓点敲响。

  邵翊敲开孟声的房门,灯火亮起,两人立刻给北境嘉定以及哥舒骨誓写信,时机已至,他将以北境十二城为筹码换天下大乱,届时民心浮动、遗诏又出,最适合造势而起,将顾长思推上帝位,扭转乾坤。

  山河变换似乎就要发生在顷刻之间,寒夜的凉风吹拂在长安城沉默无言的城墙外,邵翊手下的一队人快马加鞭出城,赶去淮安寻找当年顾令仪留下的线索。

  邵翊写完密信后亲自蹲在药灶前,将一瓶蛊扔进了滚沸的汤药里,浓黑的药汁上浮现的是邵翊按捺不住的得意笑容,而这碗药将在黎明前夕送到明德宫中。

  与明德宫遥遥相望的长庆宫里也在此刻点起了灯,宋晖接过钟桓二度递进来的密信,和钟桓换过衣裳,让钟桓代替自己吹灭了长庆宫的蜡烛,自己悄无声息的如同一道鬼影子,没入了宫墙之间,顺着甬道急匆匆往西宁门走去。

  夜里寂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声,宋晖转过宫门的同时霍尘正大步跨过玄门门槛,与步履匆匆的封长念撞了个满怀。

  “我正在找你。”霍尘拉了封长念一把,两个人脚步没停,语速极快,“苑长记呢?”

  “已经出发去淮安了,长思下狱的同一时刻就出发了,没敢耽误。”封长念沉声道,“我也正要去周府,你同我一起吗?”

  “来不及,我直接去找裴将军。”霍尘深深地看了封长念一眼,“我走以后,长安城中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长庭哥。”封长念不安地叫了一声,“你还好吗?”

  霍尘的手上还有顾长思心口流下来的血,也不是没来得及擦拭,只是那一滴朱砂痣似的落在掌心,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深爱的人尚在水火之中,而现在,正是需要他收拾起一腔心疼酸楚,同仇敌忾、步步为营、精打细算、与人博弈的时刻。

  霍尘那一抹疼惜转瞬不见:“还好。他在等我,他需要我。也需要你们。”

  封长念捏了捏他的肩膀:“交给我们。”

  “这江山不仅是宋氏江山,更是天下人的江山,我等身为臣子,食朝廷俸禄,自当为天下计。”

  霍尘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我这就去了。”

  “你难道不该先回一趟家吗?”年迈的声音响起,霍尘与封长念齐齐转头,霍韬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箱子,夜晚让他的脸颊显得愈发年迈,他如一棵青松立在那里,深切地望着霍尘。

  霍尘唇齿一松:“爹……”

  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恢复记忆以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与霍韬彻夜长谈一次,有的只是清醒后去霍府重重磕了三个头,霍大人年迈如斯,多年未曾落泪的眼睛里缀满了泪光。

  “我不是要来阻止你,长庭,你们身上的担子都太重,为父年事已高,可没有老眼昏花,还看得清是非。”霍韬将怀中箱子往霍尘手头一推,“时隔多年,我还有个遗憾未能弥补,今次一并告诉你。”

  霍尘掀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与他当年出征嘉定之役时一模一样的一套战甲!

  旧的早已在嘉定关外的风雪下长眠,这一套一模一样的战甲,是霍夫人思念儿子的这么多年里,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原本只是想能够还原一二当年儿子出征时的雄姿英发,而如今,这一套战甲又再度能够披在霍尘身上。

  一如当年,意气风发。

  “穿上它,然后,活着回来。”霍韬重重地拥抱了一下霍尘,“这次,我要看着你穿着它活着回来,能做到吗?”

  “能。”

  “能吗?”

  “我能!”霍尘咬紧牙关,“我会回来,我会带着哥舒骨誓的头颅一起回来!”

  “好孩子。”霍韬欣慰地点点头,“等你回来,把定北王殿下,也带回家来吧。”

  霍尘霎时红了眼眶:“哎,到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回来吃饭。”

  霍尘和封长念分头行动。

  封长念去西宁门接到了潜藏于黑暗中的太子殿下,宋晖正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来时松了一大口气。

  “行,本宫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宋晖半开玩笑道,“胆子真够大的,绕过陛下和邵翊直接去找周祺要兵符,你真的觉得他会给?他和玄门隔着党派之争后又沾了个杀父之仇。”

  封长念跟着他往周府去:“长思已经确定,北境有邵翊的手下人,和哥舒骨誓里应外合准备拿下北境十二城,北境布政三司都脱不开干系,那里的兵不能用,只能从北军都督府调兵——调兵,就只能用兵符。”

  “没有陛下的手谕,周祺如果擅自给兵符乃是谋反死罪,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情形虽然不好,但不作为比有作为风险小多了,本宫对他可没什么信心。”

  封长念终于拱了拱手,冷冷的月色下,他那抹沉静显得格外令人信服:“如果殿下真的对他全无信心,那么想必,如今也不会与臣走这一遭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笑了:“这不是给你们的成功添些筹码么?其实别说是周祺了,就算是本宫,擅自用兵符也一样是谋反死罪。”

  “那殿下为什么还会来?”

  宋晖沉吟一下:“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他是太子,明明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等宋启迎和顾长思斗得两败俱伤,他顺势而为,直接将他父皇尊为太上皇颐养天年,又替他扫清了后路。

  可他今天要做的事,是在斗争之中最蠢的选择,那就是自己下场,甚至站到了顾长思这一边。

  但宋晖做下这个决定只用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这么多年,看着后宫争斗、前朝争斗,他被保护得很好,可也看得太多,在那些倾轧与漩涡之中,永远有输家,永远有一方要死,如方氏、如郜氏、如周氏、如淮安王府。

  可身为上位者,不就是应该平衡各方势力,让这盘棋能够走下去吗?

  所以他做下这个决定,甚至将自己的前途置之度外,只为了自己肩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该有个人、有个上位者,为这件事情做个平衡,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于是甘愿被利用,做那个能够稳定大局的、至关重要的棋子。

  两人从小门翻进了周府,奇怪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周府中鸦雀无声,不知道是不是夜深所致,整个周府寂静得有些骇人。

  封长念和宋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往书房摸去。

  吱呀——木门推开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些突兀,封长念打开火折,还没来得及照一照,刹那间,书房灯火通明,猝然到来的光亮令人睁不开眼,宋晖和封长念双双遮了下。

  再睁眼,周祺端坐在书房中,双目里犹有血丝,像是一夜未眠,等候在这儿多时了。

  他不意外看见封长念,但看见宋晖还是诧异了一下的,起身行礼道:“臣周祺,参见——”

  “闲话少叙,本宫要你的兵符。”宋晖摆了摆手,示意他废话少说,“没有陛下手谕,是本宫要用,本宫要调北军都督府的兵将支援北境十二城,是,现在长安城尚未收到军报,但本宫就是能够确定狼族来势汹汹,事后若有任何问责,本宫一概承担。”

  周祺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眼睛在宋晖和封长念两个人之间转了半天,才不确定道:“定北王的消息?”

  提到定北王,那些陈年旧怨就不得不翻了出来,封长念心底一沉,但还是实话实说:“是。”

  “原来如此。”

  封长念急道:“周祺,如今是大军压境,北境布政使司很可能都被蒙在鼓里,届时万一大开城门,数千将士只能束手就擒,数万百姓血流成河——我们甚至没有嘉定之役时裴将军和昌林将军坚壁清野的时间!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敌寇侵略疆土,我们只因为皇帝不言而无动于衷吗?”

  周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了一眼太子,叹了口气:“殿下,封大人,我究竟什么时候说过,我不给了?”

  宋晖和封长念闻言一怔。

  “周某不才,但身居兵部尚书之职,自然知道利害。”周祺从书桌上拿起两张纸,“这些天长安城动荡,我虽然没有牵涉其中,但隐隐约约能够猜到,我当时还在想,如果顾淮真的要造反篡位,那周某必定要为父报仇,为国除害。但是——”

  他手一抖,两张印好了兵符的调令清晰地放在宋晖和封长念眼前。

  一封调的是北军都督府的兵,一封调的是晋州都指挥使司的兵。

  他早早就准备好了,甚至想得更远,如果北军都督府来不及,那么晋州起码能够就近支援一把,撑个一时半刻。

  这东西落在别人眼里都是个死,所以他才会亲自在这里等宋晖和封长念来取,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邵翊先来阻挠他,他以死相逼的准备。

  周祺沉声道:“但是,事先说好,我这兵不是借给他顾淮的,而是借给定北王的。愿此战,诸位能够一路顺利,马到成功!”

  他与顾长思、与玄门纠缠怨怼了那么多年,本以为他会是最难攻克的一道难关。

  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大敌当前,对立如周祺也会敛去一身锋芒,明知皇帝未曾调兵,却也毅然决然地站在了顾长思那边。

  “国有蠹虫,人人得而诛之。”周祺说,“家恨前面,先有国仇。”

  *

  正值黎明前夕有着最浓重的夜色,霍尘前脚踏入裴府,后脚裴府的灯便次第亮起,人头攒动。

  对于请裴敬高龄披甲上阵,霍尘是不好意思的,但论排兵布阵以及对北境的了解程度,放眼整个大魏,没有人比裴敬更加合适。

  裴敬倒是没有什么微词,其实从定北王回京至今,种种闹剧,种种意外,他不相信会与北境外的狼族丝毫无关,也早就做好了有此一战的准备,也将每次出征都看成了最后一次与家人的告别。

  现在一时半会儿都耽误不得,裴敬当即收拾行装要与霍尘一同出发。

  “将军,晚辈不得不提前言明,这些事情,陛下都全然不知。”

  裴敬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甚至更快了:“将军守国门,如果所有的事,都等着先回禀陛下再做定夺,那么敌人的长矛只怕已经戳到了眼皮子底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说句大逆不道的,真的到了万一时,所有的抉择还不都是将军来决定,信令去而复返要花多长时间?慢的话,一场两军争锋都结束了。”

  “如果我真的怕被定为谋反死罪,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披上戎装。”

  霍尘被他说得胸膛发热,连连点头:“是,是!您说的没错,是晚辈狭隘了。”

  裴敬摇了摇头:“你是怕牵连我,我明白你的苦心,但想周全所有人,太难了,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子澈?!”

  霍尘回头,裴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令裴敬诧异的是他那一身戎装,穿戴整齐、英姿飒爽,眼神中透露出的坚毅和果敢,与裴敬年轻时一模一样。

  “你这是……”

  “父亲,儿子请求,此次出征,让儿子与霍将军一同前去!”

  “胡闹!”霍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敬先大发雷霆,“你从来都只在东海作战,何时去过北境?北境作战要略你明白吗?你能驾驭得了地形吗?”

  “凡事总有第一次!沙场历练,永远不能纸上谈兵,这不是父亲一早教会我的吗?”裴青单膝跪地,厉声道,“而且,父亲,您年事已高了。”

  “父亲,将军终会年迈,但江山不是后继无人,这时候我辈儿郎若不顶上,难道要等我们年迈时,空谈抱负理想吗?”

  裴青的声音缓了缓,坚定地、一字一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责任。今次时光流转,也该是我等扛起山河的时候了。”

  裴敬被他眼里的情绪震得说不出话。

  曾几何时,他觉得他这个儿子能够幸福快乐的长大就可以了,这大概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希望他能够顺利一点、少吃点苦、不要重蹈父辈的覆辙。

  可裴青几乎是沿着他的人生长大的,少年时参军,跟着东征西战,有时候他自己都出征回来了,也看不到那这小子的身影,就这样兜兜转转,裴青的身影藏在各种行迹之中,慢慢长大了。

  他说得对,凡事总有第一次,裴青第一次去东海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龄,照样冲锋杀敌,凯旋而归;霍尘也是十几岁时便第一次指挥作战,照样算无遗策。

  时光疾驰而过,裴敬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忽然生出一种自己真的老了的感觉。

  “再者说了,调兵遣将的事,不是还有昌林将军吗?”

  霍尘猝然瞪大了眼。

  裴青冲他促狭地眨了眨:“有昌林将军在,我可什么都不怕,我就成为昌林将军手底下最利的那柄剑,随你横扫四方,征战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