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卫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顾长思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两把破金刀鲜血淋漓,杀得他眼红心颤,不管不顾地也要冲上前去。

  眼瞧着千机卫之人愈发稀少,纵然没有下令,宋晖都听清了身边弓箭手勒紧弓弦的声音。

  孟声还在一旁催促:“太子殿下,再不动手,定北王真要闯过泰安门,进到晏清门中去了。”

  宋晖眼珠死死盯紧了那一道玄色身影,蓦地,他一拍城墙,劈手夺过一旁弓箭手已然搭好的弓箭,引箭搭弓,整张弓因为过于用力而绷成了一轮满月。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顾长思!陛下圣谕,命尔不得继续前进,退回承天门外,若抗旨违逆,执意前行,立刻放箭,杀无赦——!”

  最后一个千机卫在顾长思的破金刀前倒下,顾长思用臂弯擦了一把刀口血迹,明明隔得那么远,可宋晖还是清晰地看到他抬了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宋晖大气都不敢出,孤注一掷地看着顾长思身影微微一顿。

  旋即抽出擦干净的破金刀,干脆连马都不骑了,大步流星地向着泰安门疾步走来。

  那支箭在宋晖手里搭着,那就是在场唯一能动的一支箭,弓箭手纷纷按下武器,只能看着这位太子殿下面色惨白,将箭头一点一点对准了顾长思迅疾的身形。

  “顾淮!!!”宋晖绝望的嗓音响彻苍穹,“不准动!!!”

  顾长思脚步猛地一刹。

  与此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焦急地仿佛是战前的鼓点,咚咚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所有人都静止了,顾长思也静止了,宋晖也静止了,孟声也静止了,所有千机卫的人也静止了,就连顾长思留下的那匹马的呼吸都停在了半空,一切仿佛定格在此刻。

  霍尘的身影就是这个时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闯进承天门中,又被不知在何处冲出的岳玄林猝然拉住衣袖,死死抱进怀里。

  他不住挣扎:“阿淮——!!!”

  这句石破天惊的呼唤仿佛一支锋利无比的长矛,将定格的天地刺得支离破碎。

  宋晖手指一松,利箭迅疾如风,刮过他的食指与中指,带起弓弦撕碎空气的嗡鸣,一路激起穿云裂石之声,冲着顾长思心口飞驰而去!

  顾长思不闪不避,或许是来不及闪躲,或许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箭。太好了,他见到宋晖时就在想太好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宋晖更合适射出这一箭,这一箭的力度与方向都令他踏实又放心。

  只是有人快要崩溃。

  利箭捅穿顾长思心口的那一瞬间,霍尘肝胆俱裂。

  岳玄林几乎抱不住他,霍尘不住挣扎着要去接顾长思一把,眼中只有那涌动着从顾长思心口蜿蜒流出的鲜血,那么红,他上惯战场,却也从来没觉得血会那样令他神魂俱灭,让他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可岳玄林的手从没有那么用力过,用力到他快要不能呼吸,也无法从那铁钳一样的束缚中挣脱。

  他的悲啸仿佛从心底挖出来的一样,声嘶力竭又声声泣血:“顾长思——!!!”

  顾长思用尽全力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看见了疯魔边缘的霍尘,明白了霍尘一定去过定北王府,于是懂了一切。

  越懂就越要缄默不言。

  顾长思努力地、用力地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食指缓缓抬起放在唇边,是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眩晕将他裹挟,伤口疼,但身体却极轻,像是一根羽毛飘了起来,浮浮沉沉地没有终点。

  他重重倒地,破金刀摔在他身边,冰冷的地面将他接住,送他堕入昏迷的沉眠。

  *

  昭兴十七年九月廿一,定北王顾淮下狱。

  宋晖那一箭的力道和方向都极其巧妙,避开了所有的要害,一箭射出遂了所有人的心,既给了顾长思一线生机,也让孟声和千机卫不敢再轻举妄动,唯独做完一切的太子殿下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弓箭,在城墙上缓了好半天才能下来。

  得知顾长思下狱的那一刻,宋启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又硬生生停在了半路,他忍着欲裂的头痛,在明德宫转了数圈,拉着宋晖问:“顾淮下狱了?顾淮,宋晞,他、他下狱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神色:“是,人已经在刑部大牢。”

  宋启迎又转了两圈:“什么罪名?”

  “无诏返京,居心难测。”

  居心难测?宋启迎头疼后脑子就不大好用,想什么事都容易慢吞吞的,思绪在脑海里打转,也变得慢吞吞的,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头,心道怎么会是居心难测呢,这小子明摆着就是要造反啊。

  不行,他不放心,那个一向狡猾的顾淮,那个一向桀骜不驯的顾长思,那个一向偏执执拗的定北王怎么可能就这么下狱了呢?这还是他那个就算行礼也会先抬起一双眼睛,冷冷瞥自己一眼的侄子吗?

  不行,不行,他不信,他还是不相信,他要亲自看一看,唯有亲自看一看才能够打消他所有的疑虑,否则他不放心。

  于是抱病多日的皇帝亲临刑部大牢,太子和邵翊分列两侧陪着,刑部大牢阴暗又潮湿,如今快要入冬,更是给本就恶劣的环境雪上加霜。

  顾长思的牢房在最里侧,毕竟是皇亲国戚,郭越接到人的时候险些给顾长思磕一个,但奈何失血过多的定北王殿下依旧在昏睡,没有看到他那张诚惶诚恐的脸。

  没事,这次再一次见到了,在郭越将皇帝送进来的时刻。

  顾长思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人也醒了过来,大量失血让他嘴唇惨白,那双眼睛却极其明亮,淬着怨毒的目光,恨不得在宋启迎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宋启迎却跟看见什么奇珍异宝一样,他推开了宋晖小心翼翼地搀扶,甚至示意郭越打开牢门,自己弯腰走了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恨不得将顾长思的头发丝都数清楚。

  直到他走了第三圈,顾长思才歪着头乜他一眼:“你瞧什么呢?”

  宋启迎不语,他仿佛头都不疼了,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这种境地,纵然郭越已经缴了顾长思的械,但哪里敢让顾长思和宋启迎单独共处一室,刑部尚书警惕心骤起,阻拦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宋启迎一眼盯了回去。

  “朕有分寸,都退下。”

  等到人都散了干净,顾长思才轻蔑地笑了一声:“陛下看了我这么久,究竟在看什么呢?”

  “朕从没想到能在刑部大牢里看见你。”宋启迎的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不是悲伤,而是不可言说的兴奋,“看着你带上镣铐,囚于地牢,身不由己。”

  “但你怕是想过很多次了吧,三皇叔。”顾长思嘲讽道,“从我在淮安王府那把大火里逃出来,从我来到长安城,从我自嘉定之役中回来,从我自收复之战中回来,再到现在……你想了太多太多次了吧?”

  宋启迎眉心一蹙,反唇相讥:“顾淮,玄林当年给你喂下忘情蛊,给朕说的是为朕的安危着想,现在看来不然,玄林真是竭尽全力地保了你一命。他可真是一位极好的师父啊,是吧。”

  他用手捏住顾长思的肩膀,短短几日,顾长思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宋启迎捏着他的肩膀,仿佛直接能够捏到他的骨骼,手劲儿微微大些都会牵动伤口,带出鲜血的痛色。

  顾长思不闪不避,冷汗直流也能酿出个笑:“是啊,我第一次进玄门读书,师父教的就是《诗经·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陛下学富五车,怎么会就不懂得,何为亲之又亲的兄弟呢?”

  宋启迎脸色猝然变了。

  “看看陛下是多么好的一位兄弟、一位叔父啊,”顾长思阴冷地笑,“用手段逼得长兄郁郁寡欢、心力交瘁而亡,逼得二哥战战兢兢,自杀以求赎罪,而作为你的侄子,我,如今被你踩在脚下,你的脸上是快活的神色,藏都藏不住啊。”

  他顿了顿:“你哪怕再装一装呢?让那么多人走,是因为怕再晚一刻,那笑容就憋不住了吧?”

  “顾淮,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朕是谁!?”

  “你比我清楚的多我是谁!”顾长思终于忍无可忍,咆哮出声,“我是谁,我不是囿于淮安王府的小小世子,我更不是拘于定北王府的闲散亲王,我是谁?长庆宫、明德宫,你不清楚我该是谁?!你若是真的不清楚,你就不会把我、把你自己逼到如斯境地!!!”

  “我父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娘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又怕不怕?当时我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你担心极了吧,怎么会呢?怎么会让你本要扳倒的、即将失宠的太子哥哥有了血脉、子嗣呢?!”

  “朕没有!朕怕什么!?”宋启迎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要裂开,他的表情也快要扭曲,“大皇兄的死是意外,他身体不好,劳劳碌碌生了心病,是他自己病重而死,与朕何关?!皇嫂也是,朕从来没有要放火烧了淮安王府,更从没有要逼她从悬崖上跳下!尸骨无存!!这与朕无关!朕怕什么!!!”

  “你是没有动手!但哪件事情你没有推波助澜?!”顾长思质问道,“没有你的默许,淮安王府的事情会堆积成山,淮安当地官员与朝廷会对淮安事务不理不睬导致我父亲心力交瘁?没有你的授意,淮安王府会在我父亲尸骨尚未下葬时就遭了窃贼?你在找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在找那件东西,我娘亲又怎么会坠崖身亡,这一切!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吗?!”

  宋启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顾淮,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忤逆朕,要造朕的反。”

  “是你心里脏,别看谁都脏!是你无缘无故撕毁我们的约法三章!!是你把我扣在这里!!!是你逼我的!!!”顾长思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你不就是在等着我回来吗?你不就是知道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吗?!我造反?老子造反用得着自己杀进皇城吗?!宋启迎,你自己掂量掂量,我们到底是谁造了谁的反!!!”

  宋启迎眼瞳蓦地一缩:“那封遗诏……当真存在?”

  “终于说实话了是吧。”顾长思眯了眯眼睛,“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其实那把火,加上所有的一切,比之我父亲,比之我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吧?”

  “淮安王只是淮安王,你知道他善良,可你不知道我的性格,你拿不住我,看着我将这条血脉延续下去,你恨死我了,相比于我父亲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让淮安王绝后!等到我父母百年之后,遗诏之事便再无人知晓,你永远高高在上,你永远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么多年听到我的消息,知道我还好好活在世上,你膈应坏了吧!!!”

  酣畅淋漓,这场骂真的酣畅淋漓,句句骂进宋启迎心里最不可触碰的位置,正统、血脉、兄弟、顾长思本人,句句都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他最不堪的一面,然后镜里的人突然伸手,给了宋启迎干脆利落的一记耳光,让他这么多年的皇帝尊荣、虚与委蛇被打碎得干干净净,如一块块镜面碎片,折射着阴冷寒光,他想去捡起来,却只有一手血腥。

  所以宋启迎开始颤抖,不只是因为头痛,他的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顾长思的肩膀,哪怕毫无反应,这依旧阻挡不了他要将顾长思掐死的怒火。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宋启迎怒吼道,“朕在这个位置上多久,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了多久!无论朕做得再好、再完美,只要看见你,朕就会想到朕还在被人用手戳着脊梁骨,怀疑、猜忌朕的正统,揣测朕的来路不正,这么多年,大魏在朕的手底下没有兴旺吗?没有富足吗?朕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威胁朕?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怀疑朕?为什么!?”

  顾长思的脉搏在他虎口间跳动,带着无尽的怒气和嘲讽:“威胁、怀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人,难道只有你吗?原来你也会知道,什么叫胆战心惊、万念俱灰、寝食难安。”

  “所以,帝王的胆战心惊,就是带走别人的亲人、爱人、朋友、权势,直到将那人死死碾进土里,你就能够高枕无忧了。”顾长思忽然笑了一声,是自嘲,“难道杀了我,就会有一个太平盛世吗?难道我不在了,遗诏的事情就会到此为止吗?”

  “症结在你那里吧,遗诏存不存在,重要吗?关键是你已经相信它就在这是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你已经确信自己就是来路不正,不是吗?”

  宋启迎颤抖着吐气:“朕没有!”

  可他手都疲软到抬不起来。

  他硬撑着表面的骨气,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应和——对,顾长思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有错,他就是早就笃定了,笃定了自己被魏文帝、自己的父亲放弃,立而又废,他做了什么,会让父亲立而又废?

  他不知道,于是一直在探索,一直在往上爬,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坐着这把龙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泉之下,他见到自己的父皇时尚且能够说一句,如果真的有遗诏,那么你看走了眼,我比宋启连更合适做这个皇帝,到头来,与你一同进入祠堂受香火供奉的人,是我,年号相连、父子相续的人,是我。

  所以当邵翊带来了长生不老的秘方时,他有那么欢喜。

  他想用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有更多的底气,然后可以一身荣光地去见父皇,告诉他他没有看错人,废太子是对的,立他是对的。

  但有时候又会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长生,如果真的能够长生。

  他都不必再见到父皇了。

  那么也无人可以审判他了。

  “朕给你一个机会。”吵也吵完了,顾长思气虚地说不出话,最后那些力气都用来声嘶力竭地发泄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到头来只剩下筋疲力尽,连呼吸都带了疲惫和沉重。

  宋启迎死死按着太阳穴,他有预感,再不说完他今天怕是又只剩下昏睡了。

  “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沉沉道,“把遗诏找出来,交给朕,朕把北境之权还给你,你此次无诏返京,朕也当做从未发生过,朕与你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顾长思低低地笑,“你是变着法儿的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手里有遗诏,你就不敢动我,怕杀了我之时遗诏问世,你的清名就毁了,可若是没有,你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且无需理由,无权、无兵,我也根本无从招架。”

  宋启迎沉沉看他一眼:“你说的没错,大不了朕与你鱼死网破。你仔细考虑,否则明日午时,朕真的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