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长安城北门外有一处驻扎驿站,专供旅人入城前歇脚所用,此时驿站中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秋长若沉默地剁馅料,菜刀和案板之间发出钝钝地闷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剩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起了呆,外面车水马龙,从白天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眼瞧着城门要关了,巡防的士兵才差人来问他们几位要不要回城。

  封长念道谢说不必,算是把人打发走了。

  “啪”,苑长记把饺子皮往面粉上一丢:“这都什么事儿!?”

  “长庭哥,我们真的要拦着长思吗?”苑长记望向窗边沉默的人,他也不想明说,但实在憋不住,“之前让长思服下忘情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否则谁愿意去违逆他,明明都这么不容易了。但我们真的要顺着他的意思来吗?看着他真的回去送死吗?!”

  霍尘抱着如故枪,只是沉默地用指腹拭了拭锋利程度。

  苑长记懊恼道:“行行行,一个两个都能忍。”

  “好了。”封长念轻轻推了他一把,“过来收拾东西,大师兄,你同长若姐把饺子下了吧,长思赶不上这顿晚饭,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啊。”

  看着霍尘和秋长若两个人进了后厨,封长念才怼了苑长记一把:“大师兄脸色都那样了,祖宗啊,求你少说两句吧。”

  “你不生气吗?这么多年了,唯二的两次红漆令我都不理解,小师叔和长思到底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过?就让皇帝这么容不下?!”苑长记越想越气,“还有,长思真的会回来吗?我心里不安的很,他要是真回来了,我们、我们又该怎么做?”

  天地良心,兄弟感情在上、纲常礼法在上,到底哪边对哪边错?

  苑长记直觉自己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怄得想一头撞死在长安城门外算了。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这一路上似乎下了雨,他的大氅上还沾了些潮意,进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苑长记的目光,封长念劝慰的手刚伸出去一半,霎时一怔。

  顾长思好像也没料到在这里能遇见他们俩,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表情,那一侧唇角刚刚掀起一条缝:“你们怎么都在——”

  “这里呢”就被苑长记呼啸而来的一拽堵回了嗓子眼里,顾长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被他提着领口撞在墙上,还没反骂他一句做什么,就被苑长记愈发用力地抵在了门板上。

  后脑和门板咣地撞了一声。顾长思心里下意识就骂了一句。真疼,苑长记这小犊子一点儿没收劲儿。

  苑长记倒是先红了眼睛,恶狠狠的样子:“你真回来啊?顾长思你真的回来啊!?”

  顾长思看着他这个模样仿佛是很疑惑,他目光掠过苑长记,看到封长念躲避的视线,还有因着动静太大,从后厨匆匆赶出的秋长若和霍尘。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霍尘的眸光就沉了下去,仿佛所有情绪都在冰封之下,就看不见里面的痛苦和挣扎。

  苑长记真的要受不了了,他甚至还抱过万一的希望,希望顾长思不要搅进这趟浑水来:“我在问你话!!!”

  顾长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敛眸,手指在苑长记的手上轻轻一拂:“三个月不见,好不容易我回来了,你就送我这个见面礼?”

  “顾长思你——!”

  “憋回去,不许骂人。”顾长思眉头倏尔一皱,又放松开,“你这样抵着我,过一会儿霍长庭吃醋了。”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苑长记只觉得想想都要炸了,要么,要么他今晚就要把这个人捆一捆扔回北境十二城,完成什么破红漆令,逼着顾长思打碎了牙和血吞,认了那封狗屁圣旨,老老实实地被卸了权——可怎么想自己都像是在帮着皇帝逼迫顾长思,一步又一步,他绝对不想这样。

  可要么,就要遂了顾长思的心,让他进长安,让他到明德宫,让他去质问,但那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一条路来逃生。

  他们四个在这里愁了好几日了,拦对不起良心,不拦更对不起良心,两厢抉择也没有一条活路,简直要把人憋疯。

  而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松手吧。”顾长思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再这么抵着,跟抵个犯人一样,怎么,苑大人是想把我拿住,送到哪里去啊?”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苑长记的目光瞬间就尖锐了起来。

  顾长思心下叹息,但终究还是让苑长记松了手,他理了理领口,一把推开站在原地喘粗气的苑长记,径直走到封长念面前。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北境那边的工匠打的,我记得你跟我提了好几年,我记性不好,一直忘,这次回来终归是记得了。”

  封长念接过来,是一块用狼族血玉打造的宝石,嵌在长剑和剑鞘上都好看。

  封长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带礼物了?”

  顾长思不置可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和秋长若的目光对上。

  她很慌张似的:“赶了一路累坏了吧,歇歇,饺子马上就好了。”

  顾长思看着她很久,忽然笑了:“谢谢长若姐。”

  他从包裹里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册子来:“这个是北境那边的老医师编纂的,有关北境那边的稀有草药图鉴,之前听你说过,这次也给你带回来了。”

  秋长若定定地看着那本册子,半晌没动,被顾长思不容反抗地塞进了怀里。

  “还有你,臭小子。”顾长思瞥了苑长记一眼,一样从包里翻出一只匣子:“狼族那边的玄铁打造的箭头,你不是也想要来着,正好,一起带过来了。”

  说罢,他也没看苑长记的脸色,缓步走到霍尘面前,那人摊着双手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长思微微低着头,也这么瞧他。

  他似乎知道霍尘他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似乎又不知道,但没有人主动说起,顾长思也选择沉默,倒像是一种默许。

  最终还是霍尘败下阵来,他伸出手拉过顾长思的,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拢好:“冷不冷?北境是不是下雪了?”

  “走的时候天阴阴的,或许吧。刚刚进来是有点冷,”顾长思任由他给自己暖手,露出了个释然的笑,“不过现在,暖了。”

  *

  人已经见到了,但到底要怎么做还是没人想好,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霍尘拉起顾长思,左右长安城门已经锁了,今夜是肯定无法进城,事情还有和缓的余地。

  于是两个人躺进被窝里,明明赶了一天路,身上早已疲惫,但顾长思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斑驳的驿站天花板。

  “你们是专门来等我的,对吧?”顾长思主动开了口,“看苑长记那样子,你们都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吧?”

  霍尘“嗯”了一声:“所以,你还是会去,对不对?”

  顾长思嗤笑一声:“多不公平,当然要去。”

  “无诏返京,罪同谋反。”霍尘动了下,原是他侧了过来,深深地望着顾长思的侧脸,“你想好了吗?”

  “我活着就是谋反,无非是闹没闹到台上罢了。”顾长思眨了眨眼,“想好了,我可以退,也可以忍,但太多年了,实在是太多年了。人都是有底线的,我再任由宋启迎踩上来,那真就没有路走了。”

  他察觉到霍尘的沉默,轻轻笑了下:“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以卵击石、螳臂当车,那是不会的,我有分寸。”

  “但你若真有那么大的把握,也不可能今夜给长记他们带那些东西。”霍尘喉头一滚,“……在我面前,还需要伪装这些事情吗?”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我只是怕有万一。万一万一,多遗憾呢。”

  霍尘眉心一蹙:“阿淮——”

  “放心吧,师兄。”顾长思转过身来,用手掌盖住了霍尘那双眼睛,淡淡的香气萦绕而上,意外地让他晕晕乎乎,几乎要即刻跌进梦里去。

  霍尘一惊:“这是——”

  可他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嘴唇和舌头仿佛已经被麻痹掉,接着是视线、触感……最后是他的听觉。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听见顾长思轻声道:“溃疡烂到深处才能拔除、人之将死其言才能够振聋发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我毕竟还是定北王,是淮安王世子,身上流着宋氏的血……对吧?”

  “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师兄。”

  顾长思如法炮制,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一口气撂倒了四个人。

  他知道苑长记怒气何在,也知道他们痛苦的根源,但这本就是他的选择,原不该他们来承担那所谓拦与不拦的责任和艰难。

  他来替他们选,他知道他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红漆令都出来了,宋启迎把面子功夫做得足足的,只可惜皇帝自己都不曾想要真的承这份情,更何况顾长思。

  他知道皇帝在等他,迫不及待地等他回来,巧的是,顾长思也真的很想让他等自己回来。

  他翻身上马,破金刀被他别在身后腰间,一线晨光掠过高耸巍峨的城墙,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线,只听一声闷响,仿佛有神灵降下一道神谕,大门就在这道光线下由内推开,门缝由窄至宽,先是顾长思一只凛冽的、盛怒的眼睛,再是那张阴冷似冰的面庞,最终是他整个人的身形,都被晨光包裹,发出不敢令人直视的威慑。

  “驾——!!”

  他一夹马腹,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他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冲进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