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顾长思已然到了门口,孟声惶惶然站起来给他拉开了椅子,郜文榭替他斟酒,又是拿筷子又是递食单,殷勤得很。

  顾长思推开菜单和酒杯,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靠,漫不经心地翘起腿:“都是熟人,多余的话和客套就不必了,今夜邵……郜大人相约,你是东家,点了这许多菜,就不必再添什么了。我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言。”

  “殿下快人快语,臣谨遵殿下之命。”郜文榭施施然落座,笑道,“我是听闻殿下仿佛与岳大人闹了些许不愉快?”

  顾长思斜睨他一眼:“那是些许?既然都知道闹了不愉快,一些没有必要的形容就不必硬往上凑了。”

  郜文榭谦恭道:“是。恕臣直言,岳大人本身就是皇帝之人,若是真的有意拉扯淮安王府一把,当年王爷和王妃殿下或许便不是那样的结局……殿下仁慈,从前念着教养之恩,如今看来,可不是不值得么?”

  顾长思转着酒杯没接话,郜文榭贴心地续道:“不过也是,这么多年殿下对岳大人孝敬至极,也把他当成世上唯一长辈,难免会有寒心和伤心,微臣也都理解。”

  “过多的情绪只会影响接下来的判断,过多的犹豫就是会变成优柔寡断,长安城里风波不断、波谲云诡,一时失察便是一世衰落,这道理我再不懂,亲历了父王母妃之死与我自己的事,如今也尽懂了。”

  顾长思直接说:“郜文榭,我实话讲,与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藏了这么大的礼等着我,你让我现在一下子能够完全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臣明白。”郜文榭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顾长思一眼扫下去,分别写着玄门被盗案、皇帝遇刺案、科考舞弊案,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臣这就从头细细与殿下讲这些事情的始末,殿下听完后,便知臣的诚意有多重。”

  郜文榭先指向玄门被盗案下的哥舒冰、周忠、肃王与崔千雀的名字。

  “首先臣要与殿下道歉,是臣之前欺瞒了殿下,因为臣深知殿下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敢让殿下知道臣与狼族公主来往密切,其实臣当年以邵翊身份回到长安时,便已与哥舒冰达成协议,她帮我起势,我帮她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回到故土。”

  “玄门被盗案,明面上的确偷盗的是狼王冠与降书,但我与哥舒冰都清楚,玄门戒备森严,必不可能成事,所以只是借殿下归京的东风闹出些动静来,实则是为了殿下忘情蛊之解药。”郜文榭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名字,“得手后,臣无意于纠缠裴子澈与周颂祥,实话讲,在臣眼里,他们不过是卒子,真正的目标,臣早就瞄定在肃王身上。”

  “臣希望殿下能够不要沉溺于荒诞的想象,无论是任何人,只要威胁到皇帝的权威,宋启迎心里是不会有任何骨肉亲情的,更何况殿下情况更加特殊,因此肃王之死,臣便接近了殿下,提醒了殿下,连肃王一介草包纨绔都免不了死于皇帝猜忌,更何况身披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呢。”

  顾长思点点头:“行,与我猜测的差不多。然后呢?”

  “皇帝遇刺案,臣与葛云达成了交易,他深恨皇帝,以为是皇帝摆弄权术,所以误打误撞害死了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又一向记着昌林将军少年时的恩情,一来二去,便答应与我一同谋划。”邵翊点了点霍尘的名字,“霍尘来路不明,臣想推殿下上位,不可能有任何有阻拦计划之人存在,所以既是推了霍尘一把,也是逼他亮出底牌。”

  顾长思以手支颐:“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他应该和岳玄林甚至是皇帝有牵扯,此人不能为我们所用。”郜文榭眼中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有牵扯就有恩情,随时有倒戈之嫌。”

  顾长思点点头:“继续。”

  “但臣万万没想到葛云那个蠢货会反咬您一口,多亏您急中生智,才摆脱了疯狗的指控,此事是臣之过失,臣有罪。”

  “人心难测,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无碍。”顾长思摆摆手,“接着说。”

  “接下来是科考舞弊案,正是因为刺杀案中臣发现霍尘身份有疑,才顺着继续查下去,发现他与何吕似乎有某种关联。何吕本身手就不干净,炸一炸便抖落了一干二净,也顺带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将霍尘的身份明晰了。”

  “本王可是知道,散播谣言那事儿是哥舒骨誓派人做的。”顾长思不想听那些废话,“这事儿你知道吗?”

  “臣知道。”郜文榭状似为难地支吾了一阵,居然真的认下了,“臣是为了……”

  “为了把我和皇帝的矛盾激化,毕竟平静的水面下,谁会愿意铤而走险,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造什么反呢?”顾长思二指撑住太阳穴,懒散地望着他,“是不是?”

  “殿下。”郜文榭扑通一声跪下了,“当时您记忆有失,对于宋启迎对您的猜忌和杀意感知不深,臣不得不除此下策,一石二鸟,让您警醒些,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中。退一万步,就算当时没有宋晖来救场,臣也会力保殿下无恙。”

  “毕竟……”郜文榭抬起脸,“毕竟殿下是我唯一的主子。”

  “非常时期所以用非常手段,”顾长思点了点筷子,“交代完了吗?”

  “还有一件事,”郜文榭咬了咬牙,“关于小叶的死……”

  “啪”,顾长思刚刚拎起来的筷子拍在了桌面,郜文榭瑟瑟发抖:“臣实在是不得不为之,小叶与我们一同长大,若是有别的路走,臣怎么会逼死她!”

  “所以呢?”顾长思眼底淬了冰,“到底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想让她不要乱说,可谁知道苑大人也在,这件事就算是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派人围了十春楼,没想到手下人没个轻重,一把火燎了十春楼,小叶她……”

  郜文榭剩下的话被一阵啜泣代替,孟声僵在座位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偷偷去窥顾长思的脸色。

  顾长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风幽幽一扫,孟声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顾长思抿了抿唇:“说起来我们三个,你和方叶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与你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多得多。”

  “臣无颜下黄泉见方伯父,更不敢奢求殿下原谅。”郜文榭声泪俱下,“只求殿下先留臣一条命,等到殿下荣登大宝,臣也算功德圆满,自当以死谢罪,告慰小叶的在天之灵。”

  顾长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攥起,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

  “所以,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郜文榭哭着摇头:“没有了……”

  “那本王有话要问你。”顾长思盯着他哭得泛红的眼睛,“你与狼族达成了什么协议?你许诺了什么,让哥舒骨誓愿意帮你的忙,派人进来造我的谣,还功成身退,悄然无息地走了。”

  “殿下——”

  “说!”顾长思眯了眯眼,“莫非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是。”郜文榭跪伏在地上,“是……臣答应了哥舒骨誓,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将玄门中收着的狼王冠和降书,带出来送给他们,让他们不必再对大魏俯首称臣,没了那两样东西,便不再受大魏束缚。”

  顾长思没说话。

  郜文榭也不敢抬头,就这样跪在地上,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冻得桌上热气腾腾的菜都慢慢凉了下去,顾长思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榭,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顾长思叹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工于心计、善用手段。”

  这一声文榭唤起了好多回忆,年少时在淮安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如江水一般滚滚翻涌了起来,郜文榭险些又声泪俱下,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殿下。”他泪眼婆娑地抬头,膝行几步揪住顾长思的袍角,“臣当年被发配到东海,他们都欺负我,我被打、被骂、被侮辱、被欺负,连条狗都敢在我头上撒尿,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你看看我的脸。”郜文榭挣扎着去撕自己脸上的面具,“他们说我是小白脸,用海边尖锐的石子一点一点刮花了我的脸,如今我出门,要么是带上面具,要么是用这东西换张面皮,我甚至不能用自己的面孔活着了,殿下……”

  “从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我堂堂郜氏子孙,明明该是吏部尚书、太师之位的后备,却沦落到如斯境地,我要回来,我要带着殿下从尘埃里站起来,我要将他们通通踩到脚底下!”

  郜文榭咬牙切齿道:“所以我活着,我没有因为屈辱而自尽,我回来了,我学遍了东海那边的仙药传说、也学过外邦的秘术传承,我知道宋启迎贪得无厌,必不会经受住长生的诱惑,所以我带着新的身份、一些求仙问道的学成之术回来了,果真诓得宋启迎团团转!我知道,我们的时候到了!”

  他情绪激昂,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齿贝,顾长思只是沉静地瞧着他,半晌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改名叫邵翊?”

  “邵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翊……意为辅佐,”郜文榭迎上顾长思的目光,痴痴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辅佐殿下的,我这一崭新的命运,就是为了辅佐殿下而生的。”

  他那目光里除了忠诚之外还有些别的情绪,一些仿佛要把人吞进去的情愫、一些如深渊一样暗色压抑的气息,看得顾长思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别开目光,摆摆手示意让郜文榭起来,还没开口,便听郜文榭急切道:“殿下,我知道,兹事体大,你还需多多思虑,没关系,多久臣都等着您。”

  “这个是臣最后一份忠心,也是臣能够做到的最体贴的一件事。”郜文榭目光一扫,一旁沉默半晌的孟声连忙掏出东西,双手奉上。

  余光里,那些东西被推到顾长思手边,上面的通关文书四个大字尤为醒目。

  郜文榭笑出一口白牙:“臣知道,殿下与玄门闹僵,长安城也波澜横生,殿下必定是想抽身而出,才能看得清楚明白,于是臣向皇帝要来了这份文书,殿下想回北境,随时启程。”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管他要?皇帝不是病重么?”

  “一些长生不老药的小把戏罢了,殿下不必挂心。”郜文榭殷切道,“长安有我,殿下只管走,等您回来时,臣必将用双手,将皇位奉上,迎您继承大统。”

  *

  这一顿饭到最后也没吃什么东西。

  星光点点,长安城陷入了沉眠,顾长思疲惫至极,再加上腹中空空,身上一阵一阵困乏,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定北王府门口,他从上面下来,没能先看见自家匾额,先看到了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

  霍尘抱着双臂阖目靠在门口,不知道等他多久了。

  顾长思心下一酸,走过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不进去?”

  “你回来了?”霍尘应是打了个浅浅的盹,眼里还有些发红,“我等了你很久,见你真的不回玄门了,只好来这儿等你。这不门口么,想来能够最早看见你回来的身影。”

  他看了看顾长思疲惫的脸色,用手轻轻捧住揉了揉:“更深露重,夜黑风高,我怕你回来会觉得冷清,孤孤单单一个人。”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霍尘的怀抱里。

  霍长庭没有问他的去向,顾长思也没有提起,就这么在夏季微热的晚风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才足以支撑顾长思说出下面的话语。

  “师兄。”他瓮声瓮气道,“我要走啦。”

  霍尘一顿。

  “我要回北境了,你不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