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弩箭自衣柜中迸发而出,郜文榭旋身一躲,短箭迸在木柜上,炸开一阵噼里啪啦的木屑灰尘。

  连珠炮似的弩箭接二连三,郜文榭手中折扇翻转,叮叮当当挡拆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被躲开,苑长记箭无虚发,准确无误地落在郜文榭背后的展柜上,只听砰地一声,展柜被崩断了一脚,歪着就要朝着郜文榭砸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苑长记一把揽过崔千雀,两人几乎要夺门而出,一把玄铁自苑长记颈侧划过,带着森然的寒气,钉在他们眼前的门扉上。

  是那枚太保令牌。

  崔千雀那双翦水秋瞳瞪大了,不可思议道:“郜文榭,你是……是……”

  不必问了,还需要问什么!?

  不必问什么他知不知道邵翊和狼族勾结了,也不必问他到底是谁了!

  大魏太保,鸿胪寺卿,前钦天监监正,邵翊,就是郜文榭!

  她、哥舒冰、孟声、何吕、肃王、葛云都被他瞒了过去,他左右逢源、圆滑至极,将他们的需求摸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棋子,他们都是桥,没有什么共同的目的,都是郜文榭、或者说邵翊谋算中的一步罢了!

  “小叶,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情分,我是真的不想伤害。”郜文榭幽幽地开口道,“可你居然会联合玄门来对付我,你真当玄门对殿下是一心一意吗?”

  “总比你狼子野心,要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之地来得好!”崔千雀忍住眼眶潮热,讽刺道,“郜文榭,你就是邵翊,你把我们都骗得团团转,好,真好!”

  “郜伯父当年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忍辱负重多年,原来就是为了卖国窃国的!”

  “什么叫卖国窃国,话讲的不要太难听。”郜文榭脸色难看至极,“这叫谋略,这叫计划,若不是我,难道殿下要一辈子做一个小小王爷?难道淮安王的荣光就要在这一脉葬送?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郜文榭。”苑长记将崔千雀护在身后,“大理寺里明明白白记着你的档案,当年方郜案后,你被流放至东海戍边,什么时候回来的?东军都督府从来没有你的战亡记录!”

  “是啊,他们当然没有,他们怎么可能会有!”

  郜文榭一把将面具扯下,在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几脚,面具后的那张脸令人胆战心惊,面皮上纵横交错了七八道伤痕,将原来温润的面庞悉数毁去,只留下一张见之可怖的皮相。

  “我在东海过的是什么日子,谁知道?他们看我是罪人,知道我无家无人、无依无靠,尽可能地羞辱我、凌虐我,我是被他们打晕后扔进海里的!他们怎么敢讲我失踪?又怎么敢真的让京城知道他们的罪行!?”

  “我不是人吗?就因为我姓郜,我就要受到如此虐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错的人明明不是我!!!”郜文榭倒吸了一口凉气,神经一样地咯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跟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长大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好聊的,得了,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们也不必废话了。”

  崔千雀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咣地一声巨响,正中间的吊灯被人蓦地击落,桐油烧着熊熊烈火滚烫砸下,下面的人惊叫着四散奔逃,火焰坠地的瞬间点燃了地面的长毯,滔天火海转瞬即起,追着楼梯上挂坠的饰品猝然蹿高!

  眨眼间,十春楼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苑长记当即抬手对着郜文榭连射几箭,他准头极佳,郜文榭用身边一切能遮挡的东西挡住攻势,也免不得被划破了衣衫,他瞥了一眼断裂的丝线,轻嗤一声。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特意来见千雀姑娘最后一面的。”

  “老子才见你最后一面!”苑长记掏出短匕,射出几箭后整个人都扑了上去,郜文榭没带武器,赤手空拳挨了他好几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在掌心横贯,刹那间血流如注。

  “蠢货。”郜文榭一脚踹开他,反身打开窗户,晚风蓦地灌入,着火的气息、死亡的气息笼罩而上,郜文榭单膝跪在窗边,冲着屋内两个人摆了摆伤了的那只手。

  “再见了,苦命的鸳鸯。”

  话音未落,他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苑长记追过去急匆匆补了好几箭,可浓烟滚滚,他根本看不清身影,只能盲目地乱射一通,最后狠狠地拍了下窗户。

  “长记!!”崔千雀抵住门扉,火焰尚未着到五楼,但郜文榭手下的人显然追了上来,正在外面砰砰砸门。

  两个人不可能敌得过郜文榭早有预谋安排在这里的杀手,苑长记一面替她挡住门,一面悄声安慰她。

  “没关系,没关系,长庭哥和长思就在楼下,他们会上来救我们出去的。”苑长记柔声道,“出了这么大乱子,大理寺的人肯定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会儿。”

  “火太大了,要么是这扇门先被砸开,要么是火先蹿上来,”崔千雀眼睛里含了一丝水光,“等不到的。”

  “相信我!”苑长记感觉到她话中的悲凉,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方姑娘!你相信我!!”

  “苑大人,你是个好儿郎,其实这些事情与你最无关。”崔千雀死死抵着门,外面的砸门声一阵高过一阵,甚至她清楚地听到了有刀刃出鞘的声音,“你快走,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能活命,三楼有个小平台,能缓一缓坠势,你快走!”

  “要走也是你走!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们的孽,是我的孽!”崔千雀咬紧牙关,“我从南疆回到长安,就没想过能够有善终,如今能够帮到殿下,也算我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方叶!”

  “我不是方叶!方叶早就死在教坊司了!我是崔千雀!是十春楼的崔千雀!”

  崔千雀的狠厉声线让苑长记一愣,只见她伸手一压,一柄长刀擦着他们头皮而过——外面的人显然是等不及了,于是打算强行拆了这扇门!

  “走!”崔千雀推了苑长记一把,“赶紧走,别回头!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儿,告诉殿下,邵翊就是郜文榭!他狼子野心,连皇帝都被他算计了!殿下有危险,赶紧想办法脱身!!”

  “方叶!!!”

  “走吧!走!走!!!”崔千雀声嘶力竭又孤注一掷般地抽出长剑,背对着他,面对那遥遥欲坠的大门,像是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将军,“你再不走,我就自刎于你面前,我们谁都不要活了!”

  “我不能……”苑长记刚动一步,崔千雀便利落回身,用剑抵上自己的脖颈,“我不能,方姑娘,崔姑娘!千雀姑娘!!我当年就有旧话没有说完,你不能让我——”

  “什么旧话,我都明白了。”崔千雀眼睫一眨,便有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地掉落,“我对你只有一句话——走!!!”

  “轰——”十春楼的承重柱子抵不住烈火燃烧,轰然倒塌,整栋楼都震了震,跌宕间向一侧缓缓倾斜,崔千雀抓住桌面,趁着苑长记脚滑的瞬间,拎住他的领子就把他从窗口一把推了出去!

  “方姑娘!”

  苑长记扒住窗口,浓烟滚滚间,他看见崔千雀雪白的肤色沾染了灰烬,唇角酿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笑:“难道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那是崔千雀和苑长记初见时说的话。

  却不是方叶和苑长记的。

  “顺势下去就好了,下面就有平台接着你,不会疼的。”崔千雀咬紧牙关,一掌拂落他的手。

  与此同时,霍尘和顾长思带着大理寺的人冲上了三楼。

  三楼与五楼之间有着直通的栈桥,如今被火焰舔舐得摇摇欲坠,顾长思刚想动身,就被霍尘拦了一把。

  “太危险了,上面还有敌人,我去。”霍尘目光一扫,“你去看看苑长记。”

  顾长思猝然回头,才发现平台上跌跌撞撞落下来个影子。

  那一下摔得不轻,苑长记扶着腿冲进来,不管不顾地要冲回五楼,顾长思哪里还能不明白,一把把人拉紧了。

  “冷静,苑长记,冷静!”他低吼道,“你不能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

  “为什么!?可她还在里面,她不是被杀死就是要被烧死,长思,你不明白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吗?!”

  苑长记嘶吼道:“让我去带她出来,她没过几天好日子啊!她明明该是平平顺顺的一生啊,一生啊!!!”

  霍尘踏着他的怒吼声挥着如故枪冲上去,郜文榭安排得都是死士,将五楼护得水泄不通,霍尘踩着摇摇欲坠的栈桥,几乎杀红了眼,死士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坠落在一层的火海里,又有一名又一名死士再度冲上来。

  “王爷,不行,栈桥要塌了。”大理寺的人低语道,“上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要不就……”

  “怎么没有!?”苑长记猩红着眼眶,“要不什么?!”

  “轰——”栈桥的中间砰然碎裂,几乎踩上一脚就要当空折断,霍尘望着那明明不过十步远的门扉,居然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难道真的毫无办法!?

  “长庭哥……”苑长记紧紧扒着顾长思的手,“让我去!生死由我,她是我的人,不要你们陪!!”

  “咣——”

  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崔千雀亭亭站在门口,手中不再是那逼迫苑长记离开的三尺长剑,而是……

  苑长记骤然崩溃:“崔千雀——!!”

  一条白绫。

  那是一条上吊用的白绫!

  “小女无意让任何人为小女赔了命,霍将军,不要往前,殿下,不要往前,苑大人,也不必往前。”

  “回去告诉你们邵大人,我崔千雀就是死,也绝不是死在他的刀下,”她扬起下巴,朗声道,“我为我心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走——!!!”

  “崔姑娘!!!”

  “小叶!!!”

  那条白绫如一条水袖,像是她平日踏歌而舞那般,纷纷扬扬地穿过房梁,她登台似的一立,将手中白绫打成死结,最后抬眼的那一瞬间居然有释然和解脱滑过。

  她将自己挂上房梁,攥着白绫,掷地有声道:“我忠者杀我!!!”

  那一声震耳欲聋,就在苑长记泪眼婆娑抬头时,崔千雀却放软了声音:“我早就不生你那颗冬枣的气了。”

  苑长记一怔,旋即心如刀割。

  那是方叶和苑长记的初见,他其实很小就认识方叶了,世家大族的宴饮,他们总是会出席,而那些小姑娘里,苑长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看书的方叶——她最漂亮。

  一个小丫头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碗冬枣,斯斯文文地吃,安安静静地看书,发间只别了一朵青色的绢花,女先生一样的打扮,他以为他看到了小神仙。

  他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如何讨女孩子欢心,但看她喜欢吃冬枣,就把面前的一颗冬枣扔进了她的碗里,可失了准头,一不小心,就砸到了她的肩膀,她从桌前抬眼起来瞪他,苑长记一下就慌神了,手足无措的,可她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收了自己的东西,轻飘飘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苑长记一直想问她,还生不生那颗冬枣的气。

  如今,他终于得到答案了。

  一行人趁着十春楼倒塌的前一瞬匆匆跑出,轰地一声巨响,藏了无数歌舞升平、挥金如土夜晚的高楼骤然倒塌,尘土飞扬间,苑长记呆呆地跪坐在废墟前,半晌痛哭出声。

  顾长思和霍尘一脸肃穆,静默半晌,纷纷抬手,冲着那堆废墟长揖一礼。

  这一拜,长久不起。

  红尘三尺见千雀,恰如空谷落青鸾。

  送千雀姑娘一路好走。

  半晌,顾长思伸出手去想要拍一拍哭得失声的苑长记:“我们……”

  “阿淮!!!”

  一颗药丸在顾长思面前砰然炸开,淡香顺着夜风缓缓飘散,顾长思还没来得及分辩那是什么,一缕刺痛在太阳穴骤然炸开,像是有一把刀深深锲入脑袋,心脏都跟着翻搅着痛。

  霍尘一把抱住他缓缓倾倒的身体,仓皇间他只来得及说一句:“疼——”

  “是什么……”霍尘脸色惨白,“回玄门,快!”

  混乱、无序,这个夜晚的长安城终于乱了起来。

  郜文榭包扎好自己的那只伤手,在隔壁高楼上看着苑长记痛不欲生、顾长思昏迷不醒、霍长庭心急如焚的模样,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时机已至。”是孟声。

  “那便走吧。”郜文榭丢了剩下的绷带,带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向临星宫而去。

  “请陛下服药。”郜文榭深深地拜下,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凝滞,带着深深的信赖,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臣恭祝陛下,早登极乐。”

  “咳!咳咳咳!!!”药汁顺着喉管滑落,宋启迎痛苦地揪起胸口衣襟,猛烈的咳嗽后,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染了龙袍前襟,将那五爪金龙都染得赤红一片。

  “陛下有旨。”郜文榭直起身子,“朕突患重疾,需安心静养,一切国事交由太保邵翊抉择,列位臣工尽心辅之,钦哉。”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卑职谨遵陛下旨意。”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临星宫跪了里三层外三层,孟声将皇帝扶回内间,郜文榭用手指轻缓地拂过龙椅,唇角凝着一缕淡笑。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也开始这一切了。”他眼中划过一丝雪亮的光,“我那未失忆前的定北王殿下啊,快回来吧。”

  “臣把解药真的都送到你嘴边了,就等着你与我,共谋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