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昏睡中梦得浑浑噩噩。

  梦里一时是他还被母亲抱在怀中,长庆宫头顶的天是一片澄澈的蔚蓝色,四四方方的,他从顾令仪的怀中望出去看不到另一侧的宫宇,门吱呀一声,魏文帝宋治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起来,太子妃刚出月,还得细心调养着。”宋治的声音宽厚、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却有着慈祥的尾音,“这孩子生的真好,皮肤雪白的,可惜不是个女儿,要不怎么也是个倾城佳人。”

  “宗人府拟了几个字,朕觉得都不好,孙辈取名从日,日者,天之明。朕想到有个字极好。”宋治拉过顾长思尚且娇嫩的手臂,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给顾令仪看,“晞。天刚明,曙光欲成,一日初始。我希望我们小晞能够成为大魏一缕曙光,照彻天地,开万世太平。”

  顾令仪抱着他行礼:“宋晞多谢皇祖父赐名。”

  他出生在寒冷的冬日,在一年将尾的腊月十九,可名字却饱含希望和黎明,他的名字得于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魏文帝话音将落,有喜鹊便从枝头翩然飞起,直直飞到红墙的另一侧。

  转瞬即逝,喜鹊娇俏的尾音还未消散,梦境陡然变化。

  他跪在明堂之上,宋启连和顾令仪跪在他的前方,宋启迎身穿龙袍,手握尚方宝剑,目光阴阴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肩头。

  “钦天监今日来禀,说小晞的生辰八字这个字与昭兴年犯冲,为了国祚安稳,有劳皇兄想个办法。”宋启迎的声音比魏文帝更带了一丝威慑和恐吓,“国家大事为先,就算皇兄一番慈父心肠,也先请牢记肩膀上的职责。”

  “臣愿为犬子改姓换名,抹除玉牒,此生不再是宋家皇室之人。”宋启连温润的声音响彻大殿,“既然命格不祥,那自然也担不起先帝赐予的祝福和希望,就从母姓为顾,名……淮。”

  顾长思猝然抬起低伏下的头颅,可宋启迎的身影骤然消散,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金玉高堂,而是一座沉默的、威压逼人的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山。

  从开国皇帝垒起,密密麻麻压了一层又一层,最下面刻着宋启连的名字,然后是肃王宋启运,在最末尾,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晞。

  那无数双牌位像是无数双眼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就这样高高在上又漠然无情地看着他。

  “我明明早就不是宋氏子孙,从昭兴元年起我就被抹除宗室,为什么这些要我来承担?!”顾长思仰着头,死死地咬紧牙关,逼问道,“你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任由子孙后代相互残杀,相互逼迫,兄弟阋墙,血脉相残。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江山为重,社稷为重,子民为重!道心、仁心、善心放在己身,可我到底怎么选、到底怎么做,才算是对,才不算是错!你们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寂静,数百个牌位只是在香火之后沉默地伫立,无人应答他的嘶吼。

  顾长思渐渐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他听见那么多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晞。

  长思。

  淮安王世子。

  定北王殿下。

  阿淮。

  顾长思猝然睁眼。

  一炉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外面天光大作,霍尘趴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手,眼底下都是淡淡的青色。

  见顾长思醒来,他释然地露出个笑,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阿淮。”

  顾长思呆愣愣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嗓子还干渴的厉害,说不出话,只好动了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唇角。

  “我在,我在的。”霍尘紧紧地握住他的指尖,“你睡了好久,这都第二天下午了,你别担心,秋大人来的及时,烧已经退了。腿也给你好好诊过了,不会有事,只需要好好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常。”

  “苑长记还送来了一张轮椅,这些日子你就别用腿走动了,我给你铺张毯子,你要去哪儿我就推你去。”霍尘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吓死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过,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你一直在梦魇,到后来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你难受,想救你却又不知道怎么救你。我……”

  顾长思食指挣了挣,压在他喋喋不休的唇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和你没关系。”顾长思沙哑着开口,霍尘连忙给他端来温润的水,“你别怪自己,兵行险着罢了,若非如此,这关难以过去,放心,我都心里有数。”

  有数就有数到发高烧昏迷。

  霍尘不忍心反驳他,用手抵了抵他的额头:“还头疼吗?”

  “不疼,就是累得慌,整个人往下垮。”顾长思喝了水舒服多了,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我好久没有生病了,所以发作格外凶险了些,你别怕。”

  他往里挪了挪,示意给霍尘留了个地方,让他躺过来。霍尘叹了口气,挨着他躺下了,怕给他扇来冷风,说什么也不肯进被子里,只是贴着他在外面躺着,用手环住了顾长思的肩膀。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霍尘低声道,“昨晚我看见你那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放在心里别让人知道。”顾长思打断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这事儿在皇帝那儿是过了,但在我这里还没有,谁在鼓动士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会查个一干二净,这亏我必不可能就这么咽下。”

  他说到动气,一股痒意蹿上喉间,止不住地咳起来,霍尘连忙爬起来给他顺气拍背,一面安抚道:“行了行了,我的错,不该提的,你先把身体养养好,暂时别想这些糟心事,我这边即刻动手去查,你放心。”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长思之前鲜少生病,这次算是深刻领会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霍尘安抚着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还有些发低烧,秋长若来枕过脉,说是风寒犹未褪尽,还需静养,又开了方子让人盯着煎好。

  夜间霍尘把窗户检查了个遍,确认严实后刚想熄灯,就听门被叩了两声,崔千雀的影子摇曳生姿地落在门外。

  顾长思当即要下床,又被霍尘止住了。

  “得了得了,小女子知道殿下有感激之情,心里记着了,殿下要是挣扎着下床再着了凉,那霍大人只怕能把小女子生吞活剥了。”崔千雀闪身进来,还不忘重新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行了,小女子可关严实了。”

  顾长思只是敛眉道:“小叶。”

  崔千雀身影一顿。

  “没认出来你,是我之……”

  “免了。”崔千雀神色恢复如常,不见外地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伸手给自己斟茶,“当年教坊司一把火后,方叶就烧死在里头了,这里没什么方家大小姐,只有一个南疆姑娘崔千雀,殿下不必以旧时称呼与我说话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长思追问道,“教坊司那把火,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变成崔千雀的?”

  这话听着耳熟,崔千雀转着杯盖,嗤笑了一声,当时苑长记好不容易堵到她人,张口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年教坊司那一把火是我放的。”崔千雀盈盈地抬起眼,“教坊司那种地方,我不喜欢,一辈子只能为奴为婢,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能闯出来一条别开生面的路,所以我放了一把火,趁乱逃了出去。”

  其实她运气不是很好,教坊司大火乱作一团,她顺利逃了出去,一路向南,却赶上了南方洪灾,当时她藏身在一间小小破庙中,眼瞧着外面的河水暴涨,她一路冒雨往高处跑,却跑不过那汹涌的河流,像是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她拖进了水底。

  她不会凫水。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烧了教坊司,九死一生捡了命,可这终究是要丢掉的,于是又遇到了洪灾,便再也逃不脱这命数。

  她在水底失去知觉,又被一只姑娘家的素手推醒。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一张娃娃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看见她苏醒时,那姑娘的脸颊上还有小酒窝:“终于醒了,姑娘,你还好吧。”

  此后种种便如苑长记之前听闻所言,名叫崔千雀的南疆姑娘救了来自长安教坊司的方叶,而后那名心善的姑娘死在了瘟疫之中。

  那南疆婆婆不知道的是,最后方叶是为什么顶着崔千雀的名字回到长安城的呢?

  是因为临终时,崔千雀握着方叶的手,虚弱道:“方姑娘,我知你非池中物,心中有自己的执念和舍不下,我人至将死,有些事也看得透彻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世道既然不公,那我们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女儿家的手不比男人差,也要闯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我……我没什么能帮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希望能替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崔千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无声地说,“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的身份。

  从此,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在世间,替我看遍春秋冬夏,走遍风霜雨雪。

  *

  一室寂静,崔千雀手中茶已温凉。

  “罢了罢了,别做这种伤春悲秋的表情了,都过去了。”崔千雀合上茶杯,清脆的一声响,“殿下好好休养着吧,我就是过来看看,既然已无大碍,我就放心多了。”

  “那日夜间多谢千雀姑娘伸出援手。”顾长思撩起眼皮,“无论如何,我尚未亲口道一声谢。”

  崔千雀笑笑:“殿下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主动帮忙吗?可不是苑大人劝我来的哦。”

  顾长思摇了摇头,刚问完人家的遭遇又质问人家的心思,怎么琢磨都有些怪:“姑娘愿意讲,我就愿意听,如若不然,我只当姑娘是因着昔日旧情了。”

  “不是的,昔日旧情只是出发点,我这么做,是为了向殿下投诚。”崔千雀沉声道,“我知道殿下一直疑虑我的身份和立场,想必殿下也猜得到,如今京中,在你与皇帝的针锋相对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便是我们。”

  她话锋一转:“但我只能说,我的投诚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我们所有人,因为我发觉……这股势力背后真正的图谋,我现在也揣测不清。”

  “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我不是这股势力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个,权利至高者,也是你的旧识,就是郜文榭。”

  顾长思眼睫一颤:“他也在京?”

  “是的,但他没有身份遮掩,所以行踪我也捉摸不透。”崔千雀叹息道,“我能够告诉殿下的是,我一开始本以为他是想要扶持你登基,匡扶淮安王府的血脉,如父辈一样,我与他来辅佐你,但……”

  “但我觉得他行踪成谜,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我看不透他。”崔千雀神色挂上了一丝忧虑,“这次的事情,我不清楚背后郜文榭有没有推波助澜,亦或是纵横捭阖,但我觉得,我的血脉、我的身份让我必须站出来,帮你度过难关,这是我的诚意,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

  顾长思没有即刻作声。

  高烧让他的思路有些迟缓,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所以之前狼族公主之事,你也并不知情?”

  “不知情,真的不知情,这也是让我动摇的原因,”崔千雀攥紧了袖口,“我担心,郜文榭的胃口比他说得大多了,他名义上是要匡扶殿下,可你我都知,这再怎么样也是大魏内部政事,可狼族公主被牵扯了进来,这真的是无意吗?我不敢保证。”

  “殿下,我也是在顾大人身边养过多日的,有些事情郜文榭或许不懂,但我懂。”崔千雀郑重道,“龙椅之上的事,再怎么闹,也是宋氏一脉的江山,可狼族不同,外族入侵,山河不复,那是通敌叛国,将祖宗江山毁于一旦,其罪孽深重,还不如令我直接溺毙水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邵翊仿佛也是你们的人。”顾长思反问道,“他跟我说,狼族公主的事请是你们无意的。你知道他的身份和图谋吗?他说他是你父亲座下的学生。”

  “我不清楚,邵翊这个人和郜文榭一样,都属于我很难揣摩的类型,城府深,心思重,我劝殿下也当心些,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崔千雀沉声道,“至于是否是我父亲原来的学生……我并不知道,方郜案时,我还很小,父亲门生很多,我记不清楚了。”

  “我明白了,”顾长思不再追问,有些事情只消他自己慢慢琢磨了,“多谢你。”

  “不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

  崔千雀起身,恭谨地拜了一拜,霍尘却猛地开口道:“崔姑娘,既然你人都来了,眼下倒还真有件事情,不妨与我一同去办一遭?”

  崔千雀狐疑地扬了扬眉毛。

  两天后,十春楼中。

  霍尘交了班,趁着中午时人多眼杂,从小巷中穿到十春楼后巷,脚步轻快地直接掠到楼上,崔千雀刚摆好午饭,一桌子美味佳肴,令人食指大动,听到霍尘迅疾的脚步声,她也只是撩了撩眼皮,有些犯难的表情。

  她这副模样可太少见了,霍尘进去时顿了下,甚至还退了两步,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进来说话。”崔千雀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要的东西到了,不看看吗?”

  霍尘一笑:“我就知道崔姑娘有本事的很。”

  他身为千机卫指挥使,苑长记身为大理寺少卿,查起东西来身上总有诸般掣肘,三教九流的事情也不能打听得详尽。

  可崔千雀不同,她身在红尘里,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想要知道什么比他们的门道要多得多。

  因此他拜托崔千雀同他一起去查当夜士子跪定北王府一事的幕后隐情,短短两天,崔千雀就发了消息给他,让他今日中午来十春楼一趟,事情有了眉目。

  霍尘刚想从她手中拿过来那封信,崔千雀指尖一抬:“霍大人,你可想好了,真要看吗?”

  “这有什么的?”霍尘一愣,“不是我请崔姑娘去查的吗?怎么关键时刻我反倒会不敢看。”

  “事情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已经经过诸般查证,真相的确如此。”崔千雀担忧地眨眨眼,把信放在他手心里,“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霍尘奇怪地接过信封。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几乎是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眸子蓦地放大,瞳孔颤抖,不可思议。

  崔千雀纠结道:“他们说,鼓动他们的士子背后,是听了一个北境人的怂恿,眼下那人也在京中,只是行踪不定。”

  “怂恿他们的人……叫梁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