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安城一片静悄悄,杏榜张贴在皇城脚下,白日里引来无数文人士子瞻仰,到了夜间反而显得有几分寂寥,再加上哥舒冰逃逸之事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宵禁之后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总有些不怕鬼的人,妄图以人力搏天命,以人事改乾坤。他慢悠悠地停驻在杏榜前,负手而立,半晌,伸出手指,一寸一寸抚过那写撰写齐整的名字,唇角露出了些艳羡的微笑。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唇边那抹笑便又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厉,屈指成爪,在几道名字前狠狠划过指甲的痕迹。

  一场风暴悄无声息地凝结于夜幕,如那指甲留下的痕迹,在天明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霍尘早早就起了。

  封长念太忙了,他只能起个大早去玄门逮人,起身时顾长思还在熟睡,不知怎的,他的腰带被顾长思抓在手心,他一动,腰带被抽离,顾长思就被闹醒了。

  “吵到你了。”霍尘俯下身,在他眉心温柔地啄了啄,“我去找长念有事,中午应该可以回来同你吃午饭。”

  “好。”顾长思呓语似的应了一句,“我跟祈安会说备你的饭。”

  “多谢小王爷。”霍尘又在他额前吻了吻,套上衣服匆匆走了。

  玄门离礼部比封长念自己家近多了,这几日他全宿在玄门,霍尘来的时候和门口守卫轻车熟路打了个招呼,直奔膳厅而去。

  封长念正端着刚打好的粥:“来得够早的。”

  “为了逮你连饭都没吃一口呢,有没有多的。”

  封长念冲他扬了扬下巴:“自己盛。”

  大概是念着封长念近日辛苦,岳玄林人不在这里,但吩咐玄门后厨准备了丰盛的早点,流食准备了粥和汤,包子和馒头热气腾腾地摞在一块儿,小巧精致的点心放的稍微远了点儿,但依旧能够嗅到清甜的香气。

  霍尘从善如流地拣了包子和米粥坐下:“你昨天跟我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封长念不语,慢条斯理地咬着包子,手却挥了挥,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去。

  霍尘笑了:“这么神秘?”

  “大师兄的遗物。”封长念咽下包子才道,“当年……出于种种原因,大师兄的遗物被我们收起来了,其中有一封他给长思的绝笔信,我觉得,或许对你能够有点用。”

  绝笔信,那是霍长庭能够留给顾长思的最后一样东西,里面写的内容有多刻骨不言而喻,霍尘被噎了一下,瞬间有些食不知味。

  “……阿淮没看过?”

  “当年看过,失忆后就没有了,没人愿意揭人伤疤,除了你这个自讨苦吃的。”封长念瞥他,“我昨天忘问了,你怎么这么着急。”

  “早点恢复记忆早点了了一桩心结,秋大人医术是高,但药是真的苦,快受不了了。”霍尘打了个哈哈算是掩饰过去,“东西在哪儿?”

  “你就这么急,不能等我吃完这一口……”

  封长念骤然顿住了。

  霍尘不明所以,顺着他怔愣的目光望去。

  玄门外本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入春后已经抽了嫩绿的新芽,可这生机盎然的景色里突然闯入一股肃杀之意,一队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看起来像是三法司的人,各个面色不善地守在门口,将玄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封长念缓缓放下勺子。

  “这也不像是苑大人过来吃早饭的架势啊?”霍尘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呢?”

  “我觉得你的感觉没有错。”

  封长念刚站起来,刑部侍郎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最近刑部被皇帝痛斥,上下几乎都憋着一股火,这几步路走得仿佛能将玄门的土地蹬出火星子来,他目光严肃凝重,一甩手里的通缉令。

  “臣奉命来此,拘捕疑犯。”刑部侍郎面色严峻,掷地有声道,“请礼部侍郎封珩跟我走一趟三法司。”

  “等会儿。”霍尘和封长念俱是一愣,“封长念犯了什么罪?三法司现在不是在搜查哥舒冰的下落吗?”

  “没错,哥舒冰是要找,但这不耽误其他嫌犯疑案的罪证搜查。”刑部侍郎刚正道,“经人举报,春闱出现作弊之事,礼部上到正二品尚书下到正六品主事,通通带回去审查,违者格杀勿论。”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封长念脸色骤然惨白。

  科考舞弊乃是国之大忌,数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才能换来一条通天之路,因此历朝历代都非常重视科考的公正严明,每次科考,礼部上下严阵以待,万万不敢出现任何错漏。

  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代考?有人夹带?还是有人打通关节进行行贿?”封长念眼神发直,但思路却极其清晰,“何人举报?又举报了什么?”

  “封大人,话不方便在此处说,请跟我回三法司吧,那里自有人回答你的问题。”刑部侍郎冲霍尘点了点头,“打搅了,告辞。”

  霍尘哪里还有心情问他关于遗物的事。

  封长念整个人被套上了枷锁,一路押出了玄门,霍尘心里直蹦,科考舞弊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剑,明明与他无关,可冥冥中总有种感觉,这件事他依旧逃不脱。

  何吕当天跪在城门口问他“是否有旧缘”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在那所谓的旧缘里,他的父亲是因为科举被冒名顶替、去讨公道不得而亡,而当时的罪魁祸首是何吕。

  如今,以何吕为首的礼部上下因为科考舞弊入狱。

  霍尘心思敏锐极了,何吕刚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就在这个节骨眼,一些旧案再度复现。

  是有人故意的吗?

  故意复现,为了……让他的“霍尘”身份大白于天下吗?

  还是说……只是为了让顾长思知道。

  他扔下粥碗,顾不得当差迟到,直接去找了苑长记。

  苑长记这几日去十春楼寻崔千雀而未得,愁得直上火,结果又撞见封长念被缉拿,这下什么都顾不上了,迅速向大理寺卿讨要了所有相关卷宗,越看脸色越白。

  霍尘就是这个时候跑进了大理寺。

  他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儿?”

  “科考有人冒名顶替,官宦世家的子弟顶了普通民间士子的身份。”苑长记眼睛还在盯着卷宗,“麻烦大了。”

  “证据确凿吗?”

  “数十名士子在联名书上按了手印,”苑长记呼吸越来越沉重,“这件事已经闹得主考、所有参试之人都知道了,陛下龙颜大怒,把追捕哥舒冰的事情再度移交到了中军都督府,三法司尽全力处理此事,秉公执法,不得包庇任何一个人。”

  “霍哥……”他放下卷宗,语气有些茫然,“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不仅是天气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呢?”

  霍尘心乱如麻。

  国之重典牵涉甚广,这下六部五寺谁也别想脱身,更要紧的是那群士子义愤填膺,已经上了联名书,再往下还会有什么变故,谁都不知道。

  “已经给何吕动刑了,不知道能说出来多少东西,只希望不要屈打成招。”苑长记抄起双臂,“还有长念……罢了,你还是先去当值,陛下本就在气头上,你别再惹他,惹祸上身,不值当的。”

  霍尘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来,苑长记却懂了他的欲言又止:“这里有我。”

  *

  霍尘匆匆赶去当差,不过半日,皇帝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宋启迎登基十数年,第一次从除夕开始诸般不顺,恼人的事接二连三,让他那本就大病初愈的龙体雪上加霜。

  到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下旨请邵翊和孟声进宫来,两人测算半晌,说是紫微星动,是天神有灾降下,若想破解需得皇帝搬到临星宫去居住,日日对着神像祈祷,能够好转一二。

  宋启迎当即就收拾东西搬了,宫里一应大小事留给了太子宋晖,当天中午临星宫层层守卫,皇帝陛下算是正式开始了顿顿斋戒、天天祈祷的日子。

  霍尘筋疲力竭地回到定北王府时,顾长思真的给他留了午饭,甚至饿着肚子等他回来一块儿吃。

  “回来了。”顾长思拿着棋谱自己跟自己对弈,“听说皇帝搬到临星宫去住了,这一上午想必很是折腾。”

  “是啊,天气越来越热了,临星宫比宫里凉快,也算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跟着沾沾凉气。”霍尘不愿意带倦意给他,强打精神,扫了一眼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啊,阿淮这么有心。”

  “怕你心情不好,”顾长思从棋局上抬起头来,“我听说了长念入三法司的事,上午去看了一下,他还在等候提审。”

  “他是礼部侍郎,这事儿没完前,只怕他都无法抽身出来。”霍尘不动声色地拎起筷子,“何吕审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说法么?”

  “目前何吕受了刑,说话颠三倒四的理不清楚,但大概承认了他曾经收受贿赂,让人顶了白身士子的科考名额,但他没说明白其中细节,还不知道乡试会试哪里出了问题,如今还在查证。”顾长思坐到桌前,发现霍尘的手不动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尘眨眨眼,“只是诧异,他认得倒是快。”

  顾长思专心致志地低头挑姜丝:“何吕这个人,不能说没本事,但放在六部是有点不够看。六部之中,有人是凭真本事上来的,有人是凭站对了阵营上来的,何吕就属于后者。”

  “我看过他的履历,在渭阳城不算有什么作为,别说和温于别这个布政使比了,和张觉晰比也只是堪堪好一点儿而已,只是当时方郜案后,朝廷出现大量空缺,六部五寺官员变动很大,才把他提了上来,现在想想,估计是合了皇帝当时想要一个听话走狗的心,要不然也不会选他。”

  顾长思絮絮说着,霍尘听到一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走了。

  昭兴四年,京城有方郜案,渭阳有乡试案,当真是个不太平的年份。霍尘的父母也是死在昭兴四年。

  而犯下罪过的何吕抓住了方郜案后的空缺,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才让他离开了那片是非地,又有岳玄林打通关窍,让这桩案子埋入深渊。

  “霍尘。”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你从看见何吕后就一直不大对劲儿,想什么呢?”

  “我……”霍尘喉结动了动,“我想去三法司看看何吕。”

  顾长思蹙起眉,为什么三个字就在舌尖萦绕。

  “我可能……我可能知道他说的科考顶替案的一些隐情,让我去问问他。”霍尘紧紧攥着手指,“有些事情我得亲自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