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天边的嘉定捕头梁执生骤然入京,是因为在那日换班后接到了哥舒骨誓的密令。

  狼王殿下进京,入北境的关隘还是梁执生打通的,说是京城有人相邀,剩下的路不必梁执生再管了,而远在嘉定的梁捕头没等到接哥舒骨誓低调出境,反而先接到了他的亲笔密信,梁执生被上面的字眼看得如坠冰窖,明明开春后天气渐暖,却依然感受到了刺骨寒凉。

  “安排一人速速入长安,计划有变,风从定北出。”

  风从定北出。

  梁执生不知原来的计划是什么,但他却当即明白了,不管先前,总之最新消息是长安城有人同哥舒骨誓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从定北王身上开刀。

  天子脚下,哥舒骨誓嚣张至此,同他达成协议的那个人势必也不是善茬,梁执生心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这一趟,于是他向温知递交了告假的文书,只说是有个远方亲戚要去长安城探一探,日夜兼程地来了。

  哥舒骨誓藏身的地方很隐蔽,梁执生为了以防万一,特意等着入夜后才去找他,狼王殿下心思深沉,对梁执生从来都是从上对下的调令,多一句话废话没有,也不会将底牌摊给梁执生看。

  因此,梁执生虽然并不知道他来京城是谁为他周转了一切,但瞧着哥舒骨誓落脚之处,就可以猜想到这人的地位绝对不低。这地方是间老房子,应该曾是显赫人家的住所,只是人去楼空,无人问津,但里面已经打点得很是舒适,纤尘不染,甚至还能给狼王殿下备上两杯薄酒,供他小酌。

  梁执生抬高斗笠,推门走了进去。

  哥舒骨誓翘着脚给自己倒酒,见来人是梁执生时并不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亲自走这一趟,开门见山道:“你那徒弟,到底是怎么捡的?”

  梁执生悚然一惊,立刻镇定道:“不是王上您当时审霍尘发现他身份没有问题,又发现了他与岳玄林、何吕的血海深仇,所以打算借他的刀杀了岳玄林,才把他交给我的……吗?”

  哥舒骨誓不说话,只是探究地看着他。

  梁执生活了三十多年,饶是抓捕了那么多逃犯与恶徒,却也从未面对过如此凶狠的目光。

  半晌,哥舒骨誓才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真的没有骗我。”

  “卑职不敢。”梁执生试探着开口,“王上,可是发现什么不妥了吗?”

  “霍尘待在长安城已经够久了,却迟迟不对岳玄林动手,究竟是他优柔寡断,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优柔寡断四个字和那小子搭不上边,他砍我胳膊的时候可丝毫不手软。”哥舒骨誓冷哼道,“所以,或许是你那好徒弟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梁执生无言以对,生怕哥舒骨誓一根筋没搭对开始耍酒疯,于是沉默下来。

  “得了,别垂着个苦瓜脸,既然你说不知道,那么其余事你自不必管,本王自有决断。”哥舒骨誓收敛了穷凶极恶的表情,敲了敲桌子,“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明白了我密令中的言外之意,因此,有些事,我需要你去做。”

  “本王身份敏感,不方便在长安城中抛头露面,这里面有详细的、周密的计划,梁执生,你向来是个聪明人,看完后自然知道要怎么做。”哥舒骨誓二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字条,阴沉的目光在烛火下锐利非常,“长安城里,各方势力斡旋,你死我活,纵横捭阖,你小心着些自己的身份。”

  “是。”

  梁执生刚伸出手,哥舒骨誓却又抬了胳膊。

  “你的好徒弟也在长安城,但本王现在不相信他,所以,你最好不要把你来了的事情告诉他。”哥舒骨誓冷冷道,“我虽然不方便出面,但我有很多种方法来看着你,如果让我看到你和霍尘,甚至是顾淮说话、见面……”

  他顿了顿,倏然笑了:“顾疯子应该不知道你与我,还有霍尘与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吧。”

  梁执生眼睫一抖:“王上……”

  “自己好自为之,我在暗你在明,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哪里看着你的。”哥舒骨誓将字条放到他的掌心,推着他的五指合拢,“如果我发现你也有什么花招要耍,本王不介意用各种方法告诉顾疯子,霍尘、你和本王之间的关系。”

  “不用说你,且说顾疯子和霍尘之间,他现在应该挺信任霍尘的吧?”

  薄薄的一张纸像是一把利刃,割在掌心是鲜血淋漓的痛。

  “你可真别觉得他们之间全无嫌隙,这件事情我清楚,你清楚,霍尘也清楚,可顾淮并不清楚。”哥舒骨誓拇指和食指快速搓动,脸上的笑意嚣张至极,“我其实很期待看见这件事,砰,炸开花,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有人现在想要你那小徒弟的命,我琢磨着,顾淮亲自动手的话,所有人都会很满意的吧。”

  *

  顾长思和霍尘次日方归,明明花朝节时还是万里晴空,第二天天气就翻了个脸,阴云密布,压在长安城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霍尘一马当先,用手在眉骨处遮了遮:“这春季的天是多变啊,只怕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下雨也好啊,昨天晚上霍哥不是还跟我们吹,说曾经在北境想要雨中给王爷耍一套枪法,结果没成行吗?”裴青拉着自己和秋长若的缰绳,晃晃悠悠地打趣,“可盼着见霍哥再展英姿呢。”

  昨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说说笑笑间,什么王爷、指挥使、院判、侍郎、佥事的身份都抛到了脑后,大家年纪相仿,话题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兴之所至,封长念还和霍尘起身浅浅比试了一场。

  封长念善用剑,他的剑术师承大魏第一剑客,招招式式舞得漂亮,如云中之鹤,翩然潇洒,霍尘那柄如故枪也终于可以拿出来练练手,身姿如游龙般游弋自如,看得裴青跃跃欲试,最后提着自己的长剑也上了场。

  顾长思没去,就在台下慢悠悠地喝酒,看着他们笑。

  秋长若阻止了他:“看你半天了,喝多少杯了?”

  “今夜难得开心,少喝点儿没事的。”喝了酒后的顾长思眼睛比以往还要明亮,“真的,姐,放心吧。”

  秋长若怒其不争地戳了戳他:“拿你没办法。对了,长记怎么没来?”

  顾长思略略沉吟一下:“他最近……大理寺里有案子要查。”

  “我看他忙好几天了,这么辛苦,是有什么大案子吗?”

  顾长思欲盖弥彰地喝了口酒。

  他日前有一次偶遇到了匆匆忙忙的苑长记,不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神色有些憔悴,怕是崔千雀的事有了些眉目。

  苑长记是苑平的独苗,从小到大二十三年顺风顺水,一点苦都没有受过,是以纵然进了大理寺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那颗心依旧是灼热的、欣喜的、年轻的。

  苑平把他保护得很好,玄门之中他又年纪最小,无论是当年的霍长庭,还是如今的顾长思、封长念、秋长若都对他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被宠着的。

  这还是第一次,意气风发的苑少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顾长思想到这件事就心头发涩,只能化成一道叹息。

  他转移话题:“对了,这几日,我听霍尘说也找过你几次,施针、吃药,都试了,消解蛊毒还是没有太好的效果吗?”

  “没有,”秋长若抿了口酒,“我在努力,只是南疆蛊毒玄之又玄,门道太多,否则也不会穷尽几代玄门之力,依旧只有个入门的头绪。不过……”

  顾长思望着她:“不过什么?”

  秋长若踌躇了一下:“我其实炼出了一枚药,但药性猛烈,不敢轻易给霍大人用,甚至我只有五成的把握能够消散浮生蛊的毒性,剩下的五成……他必死无疑。”

  顾长思捏着的酒杯晃了晃。

  “所以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嗯。”顾长思望向他矫健的身姿,出神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在我们身边,就很好了。”

  秋长若爱怜地摸了下他的头发。

  她漫无边际的回忆被霍尘的轻嗤声唤回,下意识抬手就抽在了裴青背上。

  裴青“哎哟”了一嗓子:“阿辞你怎么打我。”

  “让你胡说八道,霍哥不是讲了吗?当时都闹出多大笑话了,你就成心让人下不来台是不是?”

  “开玩笑而已啊!霍哥你别生气啊——”

  不是多大事,霍尘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还是顺坡下驴,立刻敲了裴青一顿聚仙楼的饭,才心满意足地晃慢下来,往封长念身边去了。

  封长念乜他一眼:“你不去亲近你家小王爷,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啊?”

  “这不是有事想问,昨夜人多眼杂的不方便。”霍尘和他齐头并进,“你之前跟我说来京郊围场你或许能看出一二,如何,看出来什么了?”

  封长念瞟了一眼打马在前的顾长思。

  他后背依旧是直立的,整个人都往霍尘那边倾了倾:“踏雪。动物认人,这些年除了大师兄以外,谁骑它都会被掀下来,就连之前陛下想试试,刚近踏雪的身就被那烈马尥了蹶子,没有人能降服,你是第一个。”

  霍尘抿了抿唇,没有吱声。

  封长念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别告诉我你被掀下来了?我看你进来时,踏雪那模样活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后见到一盆鲜嫩的草。”

  “你才是草。”霍尘笑骂他一句,“被掀下来倒没有,它的确挺亲近我,不过我也确实没怎么骑它。”

  “没怎么骑?”封长念转念想到他与顾长思一路黏在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懂的,无语地一勒缰绳,策马跑到顾长思身边缓下来,“王爷,师兄,求你个事儿。”

  顾长思偏过头来:“怎么?”

  “你让你家霍尘收敛点儿吧,真的,我看他都快成开了屏的孔雀了,再这样下去,百兽园的孔雀阁真的缺个他。”

  顾长思:“……”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长安,几个人交了私传进城,甫一进来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门口搭着的凉棚下坐着,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封长念先开了口:“何尚书。”

  是礼部尚书何吕,毕竟是封长念的直隶长官,他率先出言方显尊重,顾长思也看见了,马蹄渐渐停了下来。

  “何尚书。”

  “定北王殿下。”何吕赶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下官叩见定北王殿下。”

  “不必了,我们几个就是花朝节出来踏青,不是什么公事,也不是什么隆重场合,何大人太客气了。”

  何吕来估摸着是来等封长念的,怕是礼部有私事,他们几个不好旁听,这就打个招呼要离开。

  “王爷。”何吕拦了顾长思一下,目光游离地从他身后的霍尘身上拂过,心虚感更重了,“王爷,下官是想跟王爷道个歉。”

  “道歉?”顾长思讶异道,“道什么歉?”

  “之前葛云那个逆贼诬陷王爷,模仿王爷的笔迹,是下官有眼无珠,错把那逆贼模仿的字迹当成王爷亲笔,还险些害王爷锒铛入狱,若非王爷聪慧过人,及时洗刷冤情,此事岂非是下官的过错。”何吕深深再跪再拜,“下官心中一直不过去这道坎儿,是以在此等候王爷,请求王爷的原谅与责罚。”

  原来是这事儿。

  顾长思把玩着手里的短鞭:“本王还当是什么,何大人起来吧,葛云那字迹模仿得是很像,没看出来也不是何大人的问题,本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王爷不计较,是王爷宽宏大量,下官当真心底有愧。”

  顾长思突然道:“何大人,你的歉意我心领了,我也的确没怪你,但你跟我说话,跪的时候也是跟我道歉,可你目光一直瞟霍指挥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莫非你也有对不起要跟他讲?”

  霍尘脸上一丝笑模样都看不见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跪倒在地的身躯,似乎恨不得从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他或许不是真正的霍尘,但他到底还是在唯一存在的记忆里做了五年的“霍尘”,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杀父弑母的仇人,五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才能见到这个人,才能啖其血肉,为父母报仇雪恨。

  “下官……不曾见过霍指挥使。”何吕颤颤巍巍地抬头,和高头大马上的霍尘对视,“但是下官之前在陛下遇刺案中看过霍指挥使的身份户籍,是个渭阳城的黑户,而当年正是臣在渭阳城做知府的时候……”

  霍尘声音骤冷:“你想说什么?”

  “臣想请问霍指挥使。”何吕定定地瞧着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一些旧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