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你同朕讲,你不清楚他的身份来路,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长庭,所以才要留他在身边,再做定夺,朕准了。”宋启迎的语气低沉,在夜色深重之中有着化不开的倦意,“如今,你能确定了吗?”

  岳玄林拱手道:“臣能。”

  宋启迎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

  岳玄林清晰吐字:“他的确是。”

  宋启迎彻底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脸上都带了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欣喜和惊讶:“当真?!你确定么?那当年朕吩咐他做的事——”

  “陛下,”岳玄林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恕臣直言,现在还不能问。”

  “为什么?!”

  “陛下,臣直说了,当年长庭回不来的缘由,您是清楚的。”岳玄林的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沉稳,“狼族大举攻城,我方战败,三万将士为了守城死在嘉定关外,是意外。可长庭回不来,并不是意外。”

  “计划中,长庭的确会在改头换面、更名换姓后,自狼族境内带回来陛下想要的东西,可战败打乱了当年谋划,长庭意外失忆,这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臣怕他的失忆背后仍有阴谋,所以不敢贸然将他带来面见陛下。”

  皇帝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尚无解法?”

  “长若已经在炼制解药,但南疆蛊毒之术错综复杂,若强行破蛊,担忧长庭身体受不住。”岳玄林解释道,“所以,唯有徐徐图之,以解蛊毒,但人既已归,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也只是时间问题,还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宋启迎沉默下来,那张脸在烛火下显得有种近乎凌厉的残忍,因为咬着牙关,所以连太阳穴都紧绷了起来。

  半晌,他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便突兀张口。

  “陛下,臣还有一言,要奏明陛下。”他一撩衣袍跪下,伸手将冠帽取掉放在一旁,冲宋启迎行了个大礼,“陛下,臣自陛下十岁那年入宫,成为陛下侍读,迄今为止陪伴陛下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中,臣身份几经更易,从一个懵懂稚子到登科及第,再到如今大魏太师之位、玄门门主之职,臣不仅仅只是陛下的侍读,也是旁人的老师了。”

  “臣永远记得十七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从一种暗卫人选中择出霍长庭一人,告诉臣,要臣做他的老师,说此子聪慧仁义,又有武学天赋,他日必成我大魏利器。自此,臣一日不敢忘陛下所言,教他行仁义事,做良善人。臣未曾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门中五个弟子,臣真的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长庭入门最早,陪伴日子最久,又没有双亲,臣曾经是真的把他当上天怜悯臣与他俱孤苦无依,于是赐予给彼此一个慰藉,臣身为人师,又身为长辈,怎能不爱护。”

  岳玄林顿了顿:“陛下当年,也很是爱护长庭的,您还记得吗?”

  “臣请陛下再跟臣些时间,也给长庭一些时间。蛊毒之术千难万难,想要破除,非旦夕努力就可成,一着不慎,整个人就毁了。”岳玄林哽咽道,“臣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本就如无根浮萍,父母亲族都无人在世,身后无祖籍亲朋,他的新生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再舍弃他,他真就要逐水飘零了。”

  宋启迎缓缓放下要掺他起来的那只手。

  他何尝不懂,岳玄林陪他整整三十年,生活中、朝堂上,都是他的左右手,都是他的心腹,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岳玄林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能不能尽快破解蛊毒的时刻,岳玄林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急切。

  岳玄林殷切的目光灼烧着他,迫使他渐渐想起,是了,之前在霍长庭还没有对顾长思动心的时候,他对霍长庭的喜爱与恩宠,那是连太子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一个身世清白的孤儿,一个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期盼,超出自己的期望,那种滋味儿,宋启迎也是父亲也是长辈,怎么会不为之自豪呢。

  宋启迎长叹了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指搓了搓,还是伸手将岳玄林掺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催你便是。”

  “臣代长庭多谢陛下。”

  宋启迎将帽子替他戴上:“只是长思……”

  “臣未敢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长若,只说是为了治疗他的失忆之症,没有告诉他们,霍尘的身世来历。”岳玄林任由皇帝给自己正了正帽子,垂眸道,“这些分寸,臣还是有的。”

  “朕知道,只是担心。”宋启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三年前长思的模样,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了,朕知道,玄林也不想再见到的吧?”

  *

  顾长思当然没那么听话地回玄门或者定北王府,他直接跟着押送哥舒冰的人回到了刑部大牢,那时候,霍尘正拎着根草棍儿在地面上练字。

  月色从窄窄的窗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温柔,他怀里抱着顾长思留下来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边角都掖严实了枕在席上,整个牢房里那么脏,只有那一件大氅纤尘不染,干净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顾长思倚在栏杆边冲他笑。

  霍尘扔了棍子站起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来送个犯人,顺道看看你。”顾长思把手伸进去,指腹抹了抹他的脸侧,“都沾上灰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葛云被提走了,我心里慌得睡不着,你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霍尘担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不确定道,“他没有,还是……你脱身了?”

  “后者。”顾长思的指腹停了停,“构陷皇亲,又刺杀皇帝,被判了明日午时的斩立决,皇帝意识到他开始乱咬人,于是不查了。哥舒冰,就是明壶,我也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霍尘猛地捏住他的手腕,顾长思一愣。

  “葛云攀扯你什么了?你抓明壶又有没有受伤?”霍尘蹙眉道,“……皇帝会不会再为难你?”

  “没有,放心吧,真的。”顾长思摇了摇头,“这些数我还是有的,皇帝虽然看不惯我,但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想杀我,那我也活不到今日,他还是要个天子威严和体面的,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霍尘不语,只是冲着顾长思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轻缓地吹气。

  那道伤口不重,是哥舒冰划出来的,老实讲,那样激烈的战斗,顾长思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还是后来宋晖发现的伤口,在进明德宫之前给他止了血。

  但被霍尘这么知疼着热地吹着,居然从那丝丝缕缕的凉气中生出了一些痛感,不剧烈,像是根小针一样,一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手腕。

  霍尘用手指摸了摸:“疼不疼?”

  顾长思那个既是习惯又是事实的“不疼”瞬间被霍尘疼惜的眼神按灭在嗓子眼里。

  霍尘没有等到答复,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顾长思露出一个笑:“霍尘,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你本来就比我小。再怎么长大你也比我小。”霍尘拉过他的手腕,在他伤口上烙下一吻,“你看长记,比你也小不了一岁,还又跑又跳地多快活呢,你是被逼着长大的太苦了。”

  “好吧,虽然是真的不疼,但你可以觉得疼。”顾长思眨眨眼,“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喊疼的特权,对吗?”

  霍尘含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脉搏上,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顺着他的经脉一路到心脏之中:“对。你跟我说疼,我会哄你,会吻你,会让你不那么难过。”

  “与其说这个,倒不如先想想出来之后你要怎么哄哄我。”顾长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心口,“这儿要痛死了。”

  “赔你,都赔你。”霍尘认真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要是让定北王再难过,小王爷把我挂在长安城楼上吊着抽,行不?”

  虽然顾长思不愿意承认,但是霍尘是真的很知道怎么顺自己的毛来捋,天大的担忧和顾虑,都能够被他两三句话轻描淡写地拨回来,只留下一些余音,却也荡着浅浅淡淡的甜味儿。

  所以他只好把手抽出来,在霍尘眉心欲言又止地点了点。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刑部尚书郭越带着葛云回来了,冠帽也歪了头发也乱了,胸口上还有一大片湿痕,看着好不狼狈。

  顾长思退了两步:“郭大人,也把你惊动了?”

  “王爷。”郭越抖了抖袖子,冲一旁半昏不昏地葛云啐了一口,“王爷前脚入宫,侍郎后脚就来禀报臣了,后来陛下下令斩立决,也得由臣盖印,就来了一趟刑部。”

  顾长思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尚书这副打扮是……”

  “还不是这晦气东西,陛下不是让喂着晦气玩意儿哑药么?他又吵又闹地根本喂不下去,掀了八碗药了,没办法,只能先把嘴堵上送回来。”郭越瞥了一眼霍尘,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王爷在此,把霍大人领回去吧。”

  霍尘一愣:“我?可以走了?”

  “正是,臣盖印时圣旨下到了刑部,让臣放霍大人归去,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他无辜。”郭越道,“就说这晦气东西,连王爷也敢攀扯,当真是胆大包天,霍大人本来也是无妄之灾,虽然没有翻案的证据,可也没有除了葛云供词外的其他佐证,陛下就说八成也是无辜的。”

  “终于脑子转快了一次。”顾长思本来还有些因为葛云而生出的阴翳心情,闻言终于多云转晴,听着狱卒哗啦啦地开锁,“那就有劳郭大人了,狼族公主也关押在刑部,有劳郭大人费心。”

  “自然自然。”

  顾长思欣然地向霍尘伸出手。

  就在霍尘想要抓住他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匍匐的葛云突然挣扎起来,压着他的狱卒完全没料到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能够垂死挣扎,险些脱了手,又七手八脚地扑过去把人按住。

  葛云身体被压得严严实实,可依旧从那些人之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努力地去够霍尘的腿。

  慌乱中,葛云口中被塞着的布条滚落,他咳嗽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手指深深地扣进地面,用力到青筋都迸了出来。

  “请你……请你再听我说一句话。霍尘!!!”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霍尘搭上顾长思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郭越踌躇道:“这——”

  “没事儿,可能住得这么几天,葛大人舍不得我。”霍尘摆了摆手,暗地里安抚似的捏了捏顾长思的手心,随即向葛云走去,“有劳诸位,留个空让我跟他讲两句?”

  按着葛云的人没动,只是侧了侧身子,足够能让葛云看清霍尘的面庞。

  葛云用力地够了够,拽住了他的脚踝,眼神巴望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那一口殷红的血让他看起来羸弱又可怜,可霍尘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力气好大。

  葛云突然咧开嘴,费力地露出个笑:“我要死了,可我想跟你说……”

  “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他泪水涟涟道,“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话毕,他没等霍尘回应,或者说他拒绝看到霍尘有任何模样的回应,于是骤然松了手,任由狱卒架起他虚弱无力的身体,一路拖到那最里面的牢房中。

  脚踝上还有葛云攥着自己的力道。

  其实他也表情空白,那样浓烈又深厚的感情,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只是如投石入水,他做不到回应,于是只能沉默。

  还是顾长思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走吧。”顾长思的声音清冽又笃定,“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