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

  半夜三更,何吕被一封密旨紧急召入皇宫,他今年年过半百,亏心事做了不少,因此接旨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到门口,最后胡乱地穿戴好进宫,才发现跟自己无关。

  明德宫灯火通明,缠绵多日的皇帝陛下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看上去没那么奄奄一息了。

  太子宋晖也在,看样子这位皇太子殿下也是从睡梦中匆匆赶来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大梦初醒的混沌,但在皇帝咳嗽出声时,还是赶紧奉了一盏茶上去。

  宋启迎喝了,沉声道:“何卿师承书法大家,据说长安城中笔墨之事无人出你之右,你仔细看着这两封笔迹,若是光不够朕再找人来添,你务必看仔细了,有什么话都直说便是。”

  何吕哆嗦着手接过那两份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眸子蓦地瞪大了。

  其中一封是简单的习字帖,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另一封则是……

  何吕越看手越抖,宋晖退回去坐,眸色淡淡一扫,轻描淡写道:“何大人目光如炬,长安城之中若是你都对比不出字迹,那怕是三法司都束手无策了,陛下信任,你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何吕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那一刻他心中千回百转,悄悄地从皇帝那不辨喜怒的面上挪到太子宋晖的脸上,宋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抬手的同时瞬间瞟了他一眼。

  何吕就又不敢再看了。

  宋启迎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陛下,臣……依臣所见,这两份笔迹,应是出自同一个人。”

  “咣当”,宋晖放下茶杯的动静有些大,连皇帝都不免觑了他一眼。

  宋晖立刻起身告罪:“方才手指抽筋了,惊了陛下,儿臣有罪。”

  “得了,坐着吧。”宋启迎显然没心思搭理他,继续问道,“何爱卿,你确定吗?”

  何吕艰难地吞咽了下。

  他大概能够猜出这封手书来自于谁,能够将这一手字送到皇帝眼前、还是惯用左手写字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淮安王留下的那一位了。

  他又不傻,那密信里讲的都是谋逆之事,皇帝这是要给顾长思定罪。

  何吕虽然算不上是个天才,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琢磨出些生存之道来,顺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顾长思于之皇帝有多么如鲠在喉,他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揣度着,皇帝是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的。

  但太子方才那一下茶杯摔的……

  “何尚书?”皇帝见他半天不答,语气稍稍急促了些,“在朕面前,莫非你还要诳朕不成?”

  “陛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何吕急忙把两封手书按在地面,把脑袋紧紧磕在上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是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依臣愚见,这的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帝好半天都没了动静。

  半晌,才幽幽道:“既然如此,太子,此事也涉及到你,便由你去将葛云提出来,带到明德宫吧。”

  宋晖连忙起身:“是,父皇。那……”

  “朕已经让玄林去了。”皇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兄弟血亲?”

  宋晖脸色一白,急匆匆去了。

  *

  二月十六子时末,长安城都沉寂在安宁的睡梦里,本该紧锁的皇宫却破天荒地开了门,去提葛云的宋晖和顾长思一行人在泰安门前相遇,脸色都不甚好看。

  顾长思先退了半步:“太子殿下。”

  “皇兄。”宋晖摆了摆手,示意让刑部的人先推葛云进去,“这位就是狼族公主么?”

  哥舒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本以为总能够了了一桩事情,没想到枝节横生,真是半点都不由得我。”顾长思笑道,“正好,刑部的人压完葛云进来,再把公主殿下送回刑部吧,来回不走空。”

  “你还真是有心情。”宋晖凑近了两步,顾长思明白他意思,从善如流地往旁边一起挪了挪,“我问你,是不是与你无关?”

  “要是真的与我无关,我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殿下懂得的。”顾长思摊摊手,“想必何大人应该已经承认了,那两份手书是出自同一人吧。”

  “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够模仿你的字迹模仿得那么像?”宋晖看上去急得够呛,像是被指控了的人是他而不是对面那个看起来丝毫不慌的顾长思,“何吕,他那个墙头草,八成就是猜着陛下的心思才这么说的,能信?”

  “皇帝信就够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赶紧进宫吧,再耽误一会儿你都不知道在皇帝面前怎么解释了。”

  “哥哥啊,你就一点不着急?!”

  顾长思偏头冲他一笑:“弟弟啊,说实话,你要是隔三差五来上那么个几次,你也不着急了。”

  宋晖被他气得面有菜色。

  顾长思这回笑得更开心:“好了,你隔三差五来不了那么一次,都是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皇太子殿下,请吧。”

  宋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被他戳中了心事,果然不再固执地追问下去。

  顾长思落后他半步,本该盘算着如何脱身的脑子里居然白茫茫一片,只是盯住了宋晖身上蟒袍的四爪。

  他一直记得淮安王临终前嘱托他的话,太子是国之根基,太子定则天下安,太子仁则社稷宁,可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宋晖一个人身上,还在他顾长思的肩上。

  宋启迎特殊的继位让顾长思和宋晖同时站在了社稷的另一头,皇帝生性多疑敏感,天性凉薄,大魏有了这样一位皇帝,其实和太子之间其实是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过的。

  亏得有顾长思。宋晖自己也明白,亏得有顾长思。

  顾长思成为了宋启迎心里那个觊觎皇位的完美人选,完美到太子都在这样的怀疑下消失不见,一方面宋启迎顾影自怜着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一方面又将自己抱有缺憾的情感投掷到太子身上,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

  起码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不会有人来分他的权、夺他的位。

  这也是为什么宋启迎儿子众多,但宋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的缘故,所有人都丝毫不敢动夺嫡的心思,腥风血雨的前朝和风调雨顺的后宫形成了极具讽刺的对比。

  这不就是顾长思所说的——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

  他这么想着还自嘲地笑了下,宋晖听见了,表情更加复杂。

  这人怎么这么开心呢?!

  终于到了明德宫,葛云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顾长思进来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气若游丝地骂着什么,宋晖快步上去,利索地给了葛云两记耳光,又不知从哪里揪过来一张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顾长思收回目光:“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接话,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两封手书。

  岳玄林开口道:“陛下,手书之事,臣已经同定北王大致讲过了。”

  “讲过了还敢来,而且瞧着还挺磊落的。”宋启迎终于动了动,“想必话术也想得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臣没有什么话术,如果非要说,臣只有一句,不知道什么手书,也不曾与葛指挥使交流过。”顾长思拱手道,“不过臣也知道,区区几句辩驳,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宋启迎挥了挥手:“你自己拿去看看。”

  顾长思从内侍手中接过来手书,细细地分辨了一下。

  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写过这东西,单凭这封手书上的字迹,是他自己都会怀疑的程度。

  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

  他在这边仔细地瞧,那边宋启迎三步并两步晃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脚,重重地碾在了葛云的脑袋上。他的动作看上去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吃力,但力道之大都能听见葛云痛苦的呻.吟。

  “朕要你仔仔细细地讲明白和定北王之间的事,不许说其他,否则朕也不在乎你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了,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听懂了吗?”

  话毕,他才松开脚,让宋晖扯掉他嘴里的布料。

  口涎落了一地,葛云艰难道:“定北王……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说是同谋他还不够资格,但也不清白无辜。”

  顾长思放下手书,随手递给一旁的内侍。

  “他临出长安前,说要送陛下一份生辰大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误打误撞地,他知道了我要行刺的消息,于是同我讲,他改变主意了,不想要单独送了,要与我一道。”

  葛云身上皮开肉绽,说两句话便会有伤口崩开,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弄脏了明德宫的毯子。

  “他说,要想行刺,最难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太子坐在左下首,那是个无论如何安排刺杀计划都会很轻易地冲出来阻止的位置,所以,他让我……先给太子的酒里下软骨散。”

  葛云攥起拳:“只是谁能想到,太子他那一夜身体不适,没有饮酒。可箭在弦上,我也只能拼死一搏,果然,如定北王所言失败了。”

  宋启迎看向顾长思:“你同他说过这些?”

  顾长思只是回望。

  “何大人……”葛云突然又开口道,“何大人是书法大家,如果连他都能看走眼,试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够偷天换日到如此地步?定北王,于情于理,你都很有理由的,不是吗?”

  众所周知这个于情于理是指什么,刹那间宫中极静,宋晖怒道:“放肆!!!”

  “我都放肆到同狼族公主一起刺杀皇帝了,还在乎这一句两句吗?”葛云阴冷地笑,“皇帝陛下,你也知道,于情于理,你都占了人家的位置,不是吗?!”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敢直接跟他将遗诏的事捅出来讲!

  宋启迎暴怒,一脚踹在葛云肩头,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右臂瞬间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吊在肩膀上,葛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冷汗簌簌滚落,捂着断掉的胳膊不住颤抖。

  “你竟敢……你竟敢!!!”宋启迎目眦欲裂,“你是真不怕被朕拔了舌头,那朕如你所愿!!!”

  “父皇——”

  “还有你!”宋启迎双目充血,“顾淮,他说了这么多,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真没有任何话要为自己分辩了吗?!”

  顾长思垂下眼:“臣看了,那些字,的确与臣的笔迹如出一辙。”

  宋启迎的表情瞬间很复杂:“……你是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