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握在栏杆上的手几乎没有了知觉,只能听见葛云咳嗽似的笑。

  “爱人,哈哈哈哈哈哈,爱人。”葛云喘息道,“爱人啊,可到头来,霍长庭是嘉定关外、风雪下,那一抔无从捡拾的尸骨,可顾长思,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咬牙切齿:“凭什么。”

  霍尘霎时眼前浮现出一张张人的面庞,欲言又止的祈安、泫然欲泣的苑长记、疯癫张狂的哥舒骨誓,甚至是含糊其辞的梁执生。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为什么他们在顾长思面前要三缄其口,为什么昌林将军四个字在顾长思面前提起时会闪烁其词,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英年早逝的将军,他活在百姓的歌功颂德中,活在朝堂的扼腕兴叹中,活在玄门的追忆旧影中,却唯独不活在顾长思的心中。

  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不知道为什么顾长思会忘记自他进入玄门后的所有事。”葛云颤抖着呼吸,恨恨道,“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他当年明明、明明闹得那般厉害,忽然就重伤不愈,又将霍长庭忘得彻彻底底,我左思右想,只能猜出一个结果。”

  他疯癫似的笑了两声:“那就是,没有人敢直面霍长庭死后的顾长思,包括岳玄林,包括他的好师弟师妹们,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霍长庭是什么人啊。淮安王府付之一炬,至亲没有了。顾长思那个人又有多难交付真心,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那个人,至爱,也没有了。”葛云叹道,“我要是顾长思,我也会受不了的吧。”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虚虚地握着栏杆,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他的手不住颤抖,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葛云寥寥数语,却仿佛能够窥见那霍尘未能够看到的岁月。

  昭兴十一年,霍长庭战死。

  昭兴十三年,定北王收复北境,重伤,失忆。

  昭兴十六年,北境月色皎洁,没有来处的霍尘拿着酒葫芦,误打误撞地掀开了那一顶张府的轿子,晚风吹起轿中人的幂篱,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漂亮的、凌厉的,一眼忘情,一见钟情。

  真的是……一见钟情吗?

  霍尘紧紧抓住自己的心窝,鼻翼不住颤抖,像是难以呼吸。

  葛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霍大人,小巷里你抓住我,我的确放了明壶走,可那又怎么样,我是金吾卫指挥使,没人敢惹我。可直到钟桓叫你‘霍大人’,直到我看见你用长刀劈向我的动作,直到我知道你叫霍尘。太像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霍尘半晌才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对昌林将军,又怎会这般熟悉。”

  “当然,当然。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葛云望向他,那目光里甚至含了一丝骄矜,“顾长思都比不过我。”

  “他们都道霍长庭是霍韬大人的独子,自幼送到寺庙,改字避邪。”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霍韬大人的独子,早就死在寺庙里了。”

  “霍长庭,他本来不姓霍,他只有一个名而已。他是皇帝的一把刀,一把自杀手营中淬炼出来的刀。”

  *

  昭兴元年二月十五,宋启迎第一次过完属于自己的万寿节,举国欢庆,万邦来朝,那个一直被诟病来路正统与否的皇帝终究还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面对着跪伏满地的文武百官,二十三岁的皇帝开始了他登基后的第一次朝堂整肃。

  其实迄今为止,宋启迎在位一十七年,这样的朝堂整肃不止发生过一次两次,大魏皇权在他手里达到了高度集中,他重新清洗六部五寺,安排官员;高度重视提拔通政司,广开言路,上到朝堂、下至民间,各种声音都会被通政司筛选过后直接送到皇帝案前。

  这是明面上的,霍长庭则锻造于他的暗地里。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霾之处,宋启迎那煌煌龙椅之后是无尽的深渊,一队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暗卫在其中悄然滋长。

  历代皇帝都有自己的暗卫来办一些明面上不可成之事,只是宋启迎的要求与选拔较之历代皇帝都有些严苛到近乎变态的地步。

  宋启迎点名要十二个人,于是进入暗卫备选的人会被分成十二队,每队十到十五人不等,分队后便是激烈的互相撕咬与拼杀,他们会被带到地牢一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抽签进行两两对决,他们杀掉对方、或者他们被对方杀掉,活下来的人进入下一轮,以此类推,直到每队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这样养蛊式的选拔手段一开始有人逃避,想要逃出这个囚笼,可整个地牢只有上面一个出口,厚重的铁栏封在头顶,皇帝就透过这样斑驳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

  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死,或者杀掉别人活。

  “没有血性的人是走不长远的,玄林,你来看他们。”年轻的皇帝用手拄着头,饶有兴趣道,“南疆蛊毒据说就是由此才能够炼出最强的蛊王,有些时候,南疆的那些玩意儿,我们也应该取其精华而自用。”

  岳玄林站在宋启迎身后,沉声道:“陛下,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你是文官出来,人命只在笔杆上,没见过前线,没上过战场。”宋启迎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很平缓地叙述,“可累累功绩,帝王将相足下,都是层层白骨,朕如果现在松懈了对暗卫的选择,来日就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血性、听话、没有感情,这才是一个好的暗卫应该做的。朕要选的,是大魏一队最尖锐的刀,而刀柄,只能也必须握在朕的手里。”

  皇帝杀机四伏地说着这些的时候,足下地牢里已经成了尸山血海。

  葛云不记得他到底杀了多少个人,又有多少个人嘶吼着冲他扑过来,他那天战斗了很久,手脚到最后都只能艰难地蜷缩着,像一只活在野外的豹子,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带着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身边所有的人。

  直到他见到他这一队中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们队一共十五个人,就意味着有人落单,会一直等到前面的人拼杀结束后才会上场,这样的规则被宋启迎定性为战场也是需要运气的。

  他身穿雪白的囚服,抱膝坐在角落里,脏污的血迹没有染到他的身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依旧含着凶狠和警惕,他看见葛云向自己看过来,意识到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终于动了动,怀里抽出一把半臂长的铁棍。

  “咣”的一声,那铁棍砸在地牢坚硬的土地上,葛云却仿佛听见了它敲在自己天灵盖上的声音。

  他已经筋疲力尽,非要让这小子顺利活下来或许有不甘心,但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厮杀一触即发,葛云猛地朝那个少年扑过去,那少年抡起铁棍,呼呼的风声仿佛要砸碎他虚弱的身体,可在葛云捏住他的那一瞬,那铁棍顺着少年的力道嗖地飞远了。

  他是故意的吗?!

  故意还是无意已经来不及去想了,那少年如同雄狮一样一跃而起,反手在他脸上重重一击,不用兵器,他也照样能够将葛云揍得遍体鳞伤,而且葛云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不是来自于自己的虚弱,而是这少年对自己全方面的压制。

  这少年一定习过武,也一定有所天分,他太会揍人了,每一下都落在极其要命的位置,可眼神一直是平静冰冷的,在这样的目光下,葛云的每一处招式都显得笨拙无力,每一下都会被那少年精准地预判,然后再给出致命反击。

  他不仅是运气好,他是真的有本事,就算不抽到最后一个上场,他也死不了的。葛云被他一肘击在下颌底,脑海中这样自苦又讽刺地想到。

  “咚”,葛云重重摔在地上,那少年飞身而来,骑在他身上趁着他无力,又狠狠地补了两拳,就在葛云以为自己要被他打死之时,那少年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装死会不会?”那少年极快又极轻地问,葛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等他回答,那少年把他重重往地上一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时葛云才真正意识到那少年在说什么,心里暗讽,居然有人想要放自己一马,真的不怕自己反手就把他杀了吗?

  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妄图放过对方。

  他腹诽得起劲儿,甚至想给这少年的天真鼓鼓掌,但动作却快他脑子一步,他真的两眼一闭,躺地上一动不动,仿若被揍死了。

  闭着眼睛的时间格外漫长,可他好像就是能够看见,看见那少年是如何将白袍滚做一团灰,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铁栏前仰起脸,让皇帝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庞。

  一声铁链响动后,皇帝说话了。

  “告诉朕,你的名字。”

  葛云心底惴惴,他想他会一辈子记住这个名字。

  “阿尘,”那少年动了动唇,厮杀让他嗓音充满疲惫,“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阿尘,好名字啊,只是如今你不再无根蒂了,你以后是朕的人了。”宋启迎爽朗地笑了几声,“更准确地来说,你是岳大人玄门的人了,玄林。”

  这次不光是阿尘,连装死的葛云都愣了愣。

  怎么会……?

  “朕的暗卫,不要良善之人,可惜你武功不错,却依旧舍不掉温情,朕要不了你当暗卫,但杀了你又太可惜。玄门是个好地方,玄林也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门大弟子,朕要你在那里,继续成为朕的一把利刃。”

  皇帝继续道:“那个躺着装死的,起来吧。真当朕看过那么多官场浮沉,瞧不出你们的小九九?”

  葛云就算再反应不过来,也只能呆愣愣地睁开眼睛,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

  “葛云。”

  “善。”皇帝起身,“是个知恩图报、言出必行的人。朕这次本该杀了你们两个的,如今给你们都找到了好归处,也希望你记住,今日的命,是朕和阿尘给你的。”

  葛云连忙跪下谢恩。

  再抬头时,皇帝已经消失在了洞口,烛火幽幽的灯光顺着高不可攀的出路落下来,轻描淡写地拂在阿尘脸上,他愣愣地看着阿尘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自己一笑。

  *

  “救命之恩,我记了一辈子。”葛云蜷缩在地面,五指深深地掏进草席里,“玄门那种地方,非官宦子弟不得入内,于是皇帝和岳玄林排查了所有在朝官员,终于在都察院左幅都御史霍韬家中,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身份。”

  “那年霍韬的独子最终还是在寺庙中夭亡,因着那算命先生的话,无一人知道霍韬独子本名是什么,于是就让皇帝和岳玄林钻了空子。”葛云道,“为了做戏做全套,皇帝还特意抓了那算命先生回来,迎接‘霍公子’出寺,给了玄门的字,长庭。”

  霍尘几乎呼吸不过来:“所以……”

  “所以,霍长庭的确是他的字,至于那无人所知的名。”草梗骤然划破了他的中指,鲜血和泪珠一起滚落在地,“叫霍尘。”

  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的尘。

  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尘。

  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尘。

  是你……吗?

  葛云深深地看着他,无声地用口型问他。

  是你吗?

  霍尘不知道。

  他现在脑子里很乱,无数的东西压在里面,似乎再有一次大力的呼吸都能让它崩断。

  “其实主子给我的命令是,一定要攀咬你到底,要做足证据,等着三法司去查,让你钉死在罪名上,无路可逃,必死无疑。因为他恨你,他觉得你是最大的变数,他觉得你破坏了他的计划。”

  “可我……我做不到。”

  葛云试探性的伸出手,透过栏杆,揪住霍尘的裤脚,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就凭你这个名字,我无法将任务做到底。”

  “所以,我只好,将证据做给别人了。”

  霍尘一凛:“你……你干了什么?!”

  “我唯一不舍得动的人只有一个,恨的人却很多。”葛云咧开唇笑了,“有的人不该忘记他的,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