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尘不等顾长思反驳什么,腰一弯就钻了进来,大马金刀地往他旁边一坐,伸手在车门上拍了拍:“走吧。”

  顾长思一哽:“……你不用当值吗?”

  “我同子澈换了两天班,前前后后加起来我这可要一口气连值七日了。”霍尘揉了揉后颈,“就这,小王爷也不感动吗?”

  “我不是说……”

  “是啊是啊,你不让我跟你走,我也没从中军都督府离职,只是请假几日送你回去而已。”霍尘掰着指头给他算,“长安出去一路向北,翻过祁恒山就会进入晋州辖内,出了晋州便回到北境。我送到晋州城外就回来,好吧?”

  顾长思刚想说什么,霍尘便继续道:“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皇帝今日是一个想法,明日说不定又会改一个主意,你能安顺地离开晋州,那就是能够安安稳稳回去了。不仅是你心里惴惴不安,我也是。”

  “所以,为了你能够平安回去,也为了我能够吃好喝好睡好,小王爷就别推辞了,嗯?”

  霍尘那双桃花眼太有蛊惑性了,尤其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眼睛里的虔诚和期盼让人根本拒绝不了他的要求,只消拽着顾长思的袖口晃一晃,什么就都是他的了。

  顾长思只好认栽。

  霍尘笑了,从背包里翻翻找找,献宝似的变出来一只小木盒。

  顾长思眉心一跳:“这是……”

  桂花糕?

  “我从秋大人那儿求了好久让她透露给我的,她怕我惯着你,给你吃太多了,牙齿吃坏了。我可是再三保证过才拿到的地址,刚才来时匆忙买了一盒,还热乎着,看看好不好吃。”

  长安城西老字铺做东西很考究,整只木匣用红檀木做成,盒盖上面用金粉绘了一枝葳蕤的桂花,里面的桂花糕香气幽幽透过盒子传出来,活像是折了一枝真的别在红木上。

  顾长思手指不自觉地去摸上面的图案:“……我都多大了,也就长若姐天天拿我当小孩子看。”

  “你在玄门里还能撑得起师兄的架子呢?”霍尘逗他,“我可是听说了,长字门五个人,除了苑长记就属你最小,长念长若按照年龄都是你的兄姐。”

  “那又如何。”顾长思斜睨他一眼,带了些警告,却不似以往那般淬了坚冰,反倒让那飞扬的眼尾像是一只小勾子,一把攥住了霍尘的心神,“入门早就是有这种权利,再者而言,我不像师兄吗?”

  霍尘足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愣愣道:“啊……有,像、像。”

  顾长思唇角勾了勾,伸手把盒子打开,捻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入口。

  霍尘不知怎么,眼神愣是从他身上挪不下来。

  他眼瞧着顾长思瘦长的手指托住了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动作间桂花糕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顾长思像是怕它跌下来,歪头过去用嘴叼住了一小块儿。

  霍尘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一下。

  顾长思眼睫微垂,高挺的鼻梁落下一点阴影,遮住了桂花糕上点缀的细碎花瓣,桂花糕洁白无瑕,衬得顾长思那双微微张开的唇愈发红艳,像是只唇角染血的艳鬼。

  明明他表情那么正经,动作也那么正经,霍尘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

  蓦地,他从顾长思抬头的动作里窥见了在桂花糕上一闪而过的舌尖。

  那一下动作太快了,舌尖在桂花糕上一触即收,软糯的糕点在这样轻巧的力道下还是弹了弹,霍尘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长思泛着水光的唇,偏生那人好像无知无觉,还伸出舌尖再度舔舐了一下唇角。

  “果然还是刚出炉时好吃——”

  “啪”地一声,霍尘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顾长思惊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行,隔三差五还能听到祈安在和外面的车夫闲聊,石子叮叮咚咚地被马车车轮碾起又弹飞,细碎地敲打在车壁上,那一刻,霍尘的心跳比这些小石子还要杂乱无章。

  “我……”

  再近一点点、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够嗅到他唇角桂花的幽香,再过分一点,还能够将那抹幽香吞入唇齿中。

  顾长思的唇会比桂花糕还要柔软吗?

  霍尘的拇指摩擦在他的手腕上,毫不避讳地在内心里承认,他是有些忍不住了。

  顾长思的一切都在吸引他、勾着他、扯着他,让他想要把这个人据为己有,让他那双冷肃却又漂亮的眼睛里再也看不下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

  只有我。

  “小王爷,你疼疼我好不好啊?”霍尘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偏了偏,一口叼走了他手上剩下的那半块桂花糕,用力之大像是要把顾长思的手指连带着一块囫囵吞进肚里。

  不,何止,何止是手指,还有整个人。

  霍尘在他掌心似有若无地留下一个吻:“你可真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之前他在玄门问顾长思喜不喜欢自己,顾长思没有直面回答他。

  他只是用手指碰了碰霍尘的唇,是有些生硬又有些别扭的示好。

  他们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未解开的秘密也太多了,只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往前走,就算搭住了手,也不敢全然地将性命交付到对方手上。

  还不到时候,他们都需要时间。

  顾长思被霍尘松开了手腕。

  他坐了回去,嘴里嚼着清甜的桂花糕,闭目靠在马车上,脑子里却在念清心咒。

  顾长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手支颐,探究地看了他半天,倏然笑了。

  然后他动手把桂花糕收拾了起来。

  霍尘听见合上盖子的声音,眼睛微微掀开了一条缝:“不吃了?”

  “不吃了,就这么一点儿,一口气吃完就没了。”顾长思双手摊在盒上,“而且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霍尘真的屏气凝神起来:“什么声音?”

  除了正常的车辙压过路面的声音、还有祈安和马车车夫的交谈声,没别的了啊。

  顾长思笑得像只小狐狸:“垂涎欲滴的声音。”

  *

  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平顺得令人不可思议,莫说什么意外,连个可疑之人的行踪都没有,就这么一路顺顺利利地上了祁恒山,登高望远,在祁恒山山顶往下看,能在浓雾之下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晋州城的影子。

  它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安稳地盘伏在晋州西南,翻过这片连绵的山峰,便能够进入晋州辖区。

  眼瞧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祈安和车夫停下来休整,询问顾长思是一鼓作气进了城再歇息,还是今夜先草草对付一晚。

  顾长思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儿,伸手摸了摸马腹,连日赶路让马有些受不了了,肚子比出发时干瘪得多。

  “先歇了吧,这么些年祁恒山一向太平,再加上多有旅人来此处,想必在山上休息一晚也无妨。”

  霍尘正在一旁叉着腰看什么,闻言笑道:“真的,快来看,这儿还有游子留下来的墨宝,写的字苍劲有力,颇有风骨,内容也酣畅淋漓,写得当真是好。”

  祈安便也放下心:“好,委屈王爷了。”

  “这有什么,在哪里不是睡,我曾经——”

  顾长思解着缰绳的手一顿,祈安疑惑地盯着他瞧,等着听他那个曾经。

  顾长思把缰绳打了个结:“没什么,睡觉吧,明早早些入晋州,跟晋州布政三司回个信说一声,那什么夹道欢迎就不必了,低调些,我就是路过而已,受不了这个。”

  祈安闻言一笑,找个平坦的石头去回复晋州来信了。

  霍尘一步三晃挪了过来:“腿会疼么?山上湿气大,也比较冷。”

  “一点点,不严重,被长若姐盯着好好喝了一个月的药,她改良了药方,虽然苦些,但药效比原来好。”顾长思揉了揉左腿,“不妨事,找个地方歇吧。”

  霍尘对着他欲言又止,顾长思偏头瞧着他。

  “罢了,睡吧。”霍尘笑着摆摆手,“无事。”

  他虽然嘴上听了顾长思说的无碍,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把大氅搬了下来给人严严实实掖好了,整个人往顾长思身边一躺,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数星星。

  “我接着给小王爷守夜。”

  “躺在地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见,根本用不着守夜。”顾长思双手规矩地放在小腹上,也没有闭眼,和霍尘一样也望着无垠的苍穹,“……你方才是不是想问我,我跟祈安说的那个‘曾经’是什么。”

  祈安他们已经三三两两睡下了,春季的夜晚还没有夏日虫鸣的聒噪声,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风声簌簌吹过,更显得冷清。

  “聪明啊。”霍尘翻了个身,盯着顾长思的侧脸,“小王爷不是忘记了吗?还是想起来什么事了?”

  “是忘记了,没有想起来什么。所以才卡住了。”顾长思眨了眨眼,“不过好像有点模模糊糊的感觉,感觉自己曾经也席地而眠过,有个人告诉过我,行军打仗睡在地上是没办法的事,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这样反应最快,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清。”

  霍尘的声音没有什么疑惑:“是昌林将军吗?”

  顾长思静了片刻:“……或许是吧。”

  “感情很好吧?”

  “或许是吧。”

  “之前中秋夜烧的空笺,也是给昌林将军的吧?”

  “或许……是吧。”

  又静默了片刻,顾长思才继续道:“其实我还真的很想知道,当年我和大师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三年前我失忆后,他们都不怎么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又不回长安,更没有人跟我说了。直到……”

  “直到你来了,昌林将军四个字才频频出现,祈安的慌张、哥舒骨誓的嚣张,甚至包括苑长记看你的眼神,我不是傻子,我不是没看见的。”顾长思发丝动了动,偏头望过来,“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霍尘无言以对。

  半晌,他才伸出手,盖住了顾长思的那一双眼睛:“睡吧。”

  顾长思却骤然觉得鼻头酸涩。

  又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他感觉到当年不只也曾如此这般席地而眠过,不只也曾经被人告诉过这样做法的妙处,更重要的是,他也曾经和一个人这样并肩躺在草地上夜聊,等到夜色浓重困意席卷时,那个人会把手拍在他的肩头,守着他入眠。

  彼时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盈盈余光落在多年后的如今,几乎还能让他心生苦涩。

  黑甜的梦乡在寂静的祁恒山上蔓延,顾长思睡得很沉,沉到听见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是霍尘起身了。

  顾长思猝然醒来,抓住了那个人抽身离开时的胳膊。

  他声音还带着未彻底清醒的困倦,但警惕性十足:“……怎么了?”

  “有人来了。”霍尘从马车上抽出如故枪,“冲我们来的。”

  顾长思伸手披上了大氅,不动声色地摸出随身携带的那把短的破金刀。

  有马蹄声,还有跑步的声音,整齐划一,枕在地上时震颤和脚步声一同传来,那些如鼓点一般的声音震耳欲聋,其他人也在这样兵临城下的气氛中纷纷醒转,拿起武器严阵以待。

  终于,草丛晃了晃,拨开时露出一道身影。

  霍尘和顾长思都是一怔——是裴青。

  “子澈?”顾长思攥紧了破金刀,“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抓人的。”裴青脸色不大好看,冷声道,“陛下万寿节宴席上有人行刺,为首者乃是金吾卫指挥使葛云,三法司盘查过后,罪犯葛云交代了几名同谋之人,末将特来将同伙捉拿归案。”

  悬在脖颈上的长剑终于掉落了下来,顾长思唇角一松,居然笑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怎么可能……”

  “王爷,请不要误会。”裴青打断了他,“末将并不是来捉王爷的。”

  他目光平直地挪到霍尘身上,目光相触间,几个人眼中同时流露出了不解与惊诧。

  霍尘指了指自己:“葛云交代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