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兴四年,长安城方郜案,先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堤与先大理寺卿郜宣通信,暗指今上皇位来路不正,致使方氏、郜氏两府上下获罪下狱,成年男子斩首,年幼放逐边疆,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牵连者千二百人,殿下还有印象吗?”

  邵翊冲他深深一拜:“我年幼师承方大人座下,方大人曾告诉我,他侍奉了一位真君子,可这位真君子却死于宵小之手,他就连合眼的那一刻,都不曾瞑目。”

  顾长思沉默下来。

  方堤和郜宣都是三法司的人,以通信暗讽皇帝的罪名下狱,牵连者甚广,可这都是明面上的。

  实际上,方堤和郜宣都是淮安王一党。

  当年太子更易,宋启迎背后有岳玄林和周忠,宋启连背后也有方堤和郜宣。哪怕是他最后成为了败者,贬黜至淮安,方堤和郜宣都不曾动摇过对他的忠诚,在顾长思的六年淮安生活中,他们两人甚至每逢年节都会来看望,有时还带着自家孩子一起过来。

  方堤和郜宣年龄都与宋启连相仿,孩子们的年纪也不相上下,方堤有个女儿,郜宣有个儿子,每每来了淮安王府,三个孩子都会嘻嘻闹闹地玩做一处。

  顾长思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方伯伯家的女儿总喜欢坐在顾令仪的怀里,小姑娘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很认真地摸着顾令仪的发簪,声音脆脆的,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做顾大人这样的女子,博览群书,才满京华,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才算不负一生。”

  郜伯伯家的小子最是嘴欠,这时候总会跳出来:“得了吧,你那诗经背得还没我熟呢,还想和王妃相提并论,你把九歌十一篇都会背了再说吧!”

  小姑娘就字正腔圆地骂回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一众大人哈哈笑,顾令仪歪头问他:“那文榭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和我爹爹一样,辅佐淮安王、辅佐淮安王妃、辅佐小世子!”

  郜文榭一把扑过来,那时候顾长思还没长起来,总能被他扑一个趔趄,有时候两个人都会滚到泥坑里,浑身都是脏的。

  小姑娘就哈哈笑:“他们好像两只泥猴子!”

  顾长思拉着郜文榭爬起来,听见他更大声道:“我才不是泥猴子!你见过这么英俊的泥猴子吗?”

  “哎哟哎哟可不跟他们闹,走,跟叔叔去下棋,叔叔搜罗了好多棋谱呢。”宋启连光明正大地打圆场,伸手牵过小姑娘的手,唤她,“走吧,小叶。”

  顾长思就在父亲和方叶渐行渐远的背影里猝然回神,原来不过是短短一瞬。

  邵翊没有抬头,等着他说话。

  顾长思按了按心口:“我回到长安城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后来在玄门修养时翻过一些关于当年旧事的卷宗,郜大人和方大人全家……无一幸免,斩首、流放、为奴。”

  他说不下去了。

  纵然他不记得,可是他也难以想象,当年那个骄傲的小姑娘会没为官奴、与她心心念念的理想抱负永远相隔千里,当年那个调皮的小伙子会被流放到边疆,飞沙走石又是获罪流放,他有没有活着走到边境,谁都不知道。

  而那些大人,早就在残酷的皇权之下,被碾成了碎片,尸骨都捧不起来了,连个碑都没有。

  没人知道当年的信是怎么到皇帝手里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编排皇位来路,但皇帝说有,那就是有,这就是他的绝对控制和绝对权威,若是敢质疑,那便与方堤和郜宣同罪。

  也是从方郜案后,朝堂上的风彻底变了,以往有些倾向于淮安王的人闭上了嘴,成为了中立之人,中立的更加沉默,甚至暗暗投靠于皇帝,交换他们的忠诚,自此,宋启迎这龙椅才算是真的坐舒坦端正了。

  邵翊冷冷一笑:“是啊,臣当年也小,可是恩师满门惨死,我本来答应过他,待我学成,待他年老,我便会接替他陪着淮安王殿下的位子,继续辅佐淮安王世子。”

  “所以,殿下,之前您问臣为何只唤殿下,因为在臣心里,您不只是定北王殿下,更是……”

  “邵大人。”顾长思打断了他,“慎言。”

  “殿下……”

  “邵大人自称是方大人弟子,那么本王也想请问邵大人,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回到长安城,站到皇帝身边去呢。”顾长思压住翻滚的情绪,探究地看着他,“你现在可比岳大人还要得皇帝信任,那么你……想做什么?”

  邵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殿下猜不到吗?”

  “还是说,殿下难道不想和臣做一样的事情吗?”邵翊眯了眯眼,“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求长生,又有多少,正是折在这上头了呢。”

  *

  霍尘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他醒来时感觉骨头都躺酥了,随意动一动便吱嘎作响,正揉着后颈时,顾长思回来了。

  他从肃王府回来后洗了个澡,发梢还有些滴水,走动间都是皂角的清香味儿,只有靠得近了才能闻到熟悉的玉檀花香。

  “小王爷,你是真的被玉檀香腌入味儿了。”霍尘从他手里拎过帕子,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来,伸手给他擦头发,“真的很香。”

  顾长思任由他动作,霍尘悄悄勾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把眼睛都闭上了,很疲倦的样子。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顾长思眼睛下都是淡淡的青黑,甚至他们回到长安还不到一个月。

  霍尘用手攥他的发尾:“累了?要不要上来躺躺?”

  “霍尘……”

  “嗯。”霍尘轻声应他,“在呢。”

  顾长思睁开眼睛,把头发从霍尘的手里拎出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霍尘被他看得发毛:“怎么了啊?”

  “你留在长安城吧。”顾长思突然道,“中军都督府本就适合你,我觉得明壶这事儿若是正月里还没结束,应该就会重新移交回京卫了,你也就正式能够接手中军都督府的本职。”

  “而且,如果你真的和大师兄、和玄门有什么关联,留在长安城,你还有长若姐帮你解蛊,就有早一日恢复记忆的可能。”

  霍尘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小王爷是……什么意思啊?”

  顾长思垂下眼睛:“就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回长安,梁执生担心这里波谲云诡的,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我看你适应的很好,甚至说不定本身就是这里的人,由此,你实在不该跟我再沉沉浮浮没个定数。”

  “你让我离开你。”霍尘眼神彻底冷下来,“是这个意思吗?”

  顾长思被他话里的冷意冰到,不由自主也冷肃下来面庞:“对。你当时进我王府当护卫,一直都说不求前程、不慕回报,可我不能眼瞧着有大好的前程却依旧拴着你不让你走,更何况你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霍尘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想从那眼睛里看出些许动摇。

  可是没有,顾长思的眼睛太沉重了,一如他的性格,说一不二,坚硬如冰,今天这段话他也绝不是临时起意,估计从肃王府吊唁回来就开始想了,说不定更早,在他听到秋长若和自己对话的时候,在他听见裴敬说自己身上有故人影子的时候。

  可越早,霍尘就觉得越生气。

  凭什么啊?自己说过一千次一万次要跟他站在一块儿,定北王是今天和药一块儿囫囵下肚了吗?!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顾长思先挪开了目光,用脚去勾榻边的靴子要穿上。

  霍尘硬邦邦道:“顾长思。”

  顾长思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顾长思。”霍尘看着他,又叫了一遍,“想说我放肆吗?还是想说我逾矩?我来到你身边大半年,除了王爷、殿下以外的称呼,按照规矩来讲都不该有吧。可我都叫过你什么?”

  “我叫你阿淮。阿淮,这两个字,往近数三年、往远数五年,怕是都没有敢这么叫你吧,包括岳大人。”霍尘凑近了他,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他的胳膊,“可你从不反对,从不说我不该这么叫你,你也愿意告诉我,关于你的失忆,你的腿伤……”

  “腿伤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的。”顾长思打断他,“当夜,我说让你出去,你不走,我说不让老医师看,你也不答应。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不是我要告诉你。”

  霍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怎么,堂堂定北王,在自家府邸里,真的想做什么,还要听我一个小小护卫的?”

  顾长思愣了下神,就这么一不留神,霍尘猝然伸手,勾着他的下巴把人扯了过来:“你也不是这么乖的性格吧?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小王爷在欲迎还拒呢?”

  他力气大,顾长思被他箍得动弹不得,在北境时霍尘还有所收敛,回到长安他是越来越放肆,上次吃药不提,这次更甚,顾长思挣扎了两下都没甩开,反而发尾的水珠挣了霍尘一脸。

  顾长思盯着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小水珠,冷笑出声:“你胆子见长。”

  霍尘搂紧了他的后背,让他整个人都扑在自己怀里,无从着力:“小王爷自己宠出来的。”

  “本王宠你?”顾长思伸出手去,松松地掐住了霍尘的脖子,“我宠你?喜欢你才宠你,你什么意思?我喜欢你吗?”

  “你不喜欢我么?”霍尘感受到他在用力,他越用力霍尘笑容越盛,跟个找虐的一样,张狂得快要不像他了,“否则,你怎么会想要推开我呢?”

  “谬论,我喜欢你所以要推开你,我怎么这么没事找事。”顾长思虎口摩擦在霍尘的喉结上,“放开我。”

  “皇帝不让你走了是不是?”霍尘搂得更紧,“而你要走,是不是?”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他一动:“祈安跟你……”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这不难猜啊。”霍尘笑眯眯的,映进他的眼睛里,“长安已成混局,而你目前在此局中眼下太过被动,若是想要看清楚,就得稍稍抽身出来,才能静观其变。”

  “皇帝叫你回来,绝不是只为了过个生辰,否则周忠之死,他不必那么快就来问你的责任,哪怕是查他都要先把你关起来——他在揪你的错处,既然要揪错,就不可能放你离开。”

  “你们二人所求完全不同,而你从肃王府回来突然想让我留在长安,就说明你想动心思走了,否则不必用‘留’这个字眼。让我猜猜,不是你自己想到了破局之法,就是又有第三方之人来向你投诚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前者,你不会这般匆忙。”

  “世人大多以利换利,第三方执棋者铺了这么一个大摊子,绝不可能单纯只为了你做什么,他、或者说他们有想要的东西,需要借你的手,才能达到目的,而这件东西很危险,危险到你都有些担忧退路,所以第一件事,是想把亲近之人推开,一如之前在嘉定,你劝告我离你远一些。”

  顾长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霍尘真的了解他,也真的聪明,前因后果他只消知道一点点,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全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的确,他现在没有办法全然相信邵翊说的是真的,也不敢全然相信他真是方堤的弟子,但他给自己准备的身份、他的野心、他对皇帝性命的虎视眈眈,这些让顾长思不得不做准备,真的到了那一步,宋启迎只怕会临死也要反扑一口,剜下顾长思半条命来。

  而且邵翊问到了他的心坎上。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要将那个人、那个九五之尊的人……拉下来吗?

  这世间除了他,怕再没人如此清楚,谁才是最该坐在上面的人。

  “不过你真的舍得吗?”霍尘把他松开的五指再度拢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他的手指发力,“舍得推开我,舍得让我离开你,如果你舍得,现在直接掐死我吧,反正我舍不得,留着我也是空相思,很痛苦的。”

  他就是在这样半窒息的感觉下,一点点凑近了顾长思的唇,吐息都喷洒在顾长思的唇缝中:“还是,小王爷来好好疼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