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玄林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但并未成家。

  他从小作为侍读跟随在宋启迎身边,后来及第登科,进了六部,等宋启连被废、宋启迎封为新太子后,他一路提到了吏部侍郎,待宋启迎登基,他也顺势登顶,官拜吏部尚书,加官至太师,手掌玄门事。

  他这小半辈子都投进了官场,未有妻室更未有子嗣,苑长记总是跟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没有孩子,他们五个不就是师父的儿女。

  岳玄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丝的笑容,由着苑长记给他倒茶,回敬道:“那怕是苑工书要来骂我抢他儿子了。”

  他未成家,于是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公事上,不是在吏部就是在玄门,这一日顾长思归京,他势必会在玄门等顾长思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地方,霍尘先跳下马车,伸手递给顾长思,示意要扶他下来。

  苑长记在后面拉长音:“我也累了,要霍哥扶一把。”

  “去你的。”霍尘笑骂他一句,倒让顾长思想搭上去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在半空停了片刻,霍尘眼睛一眨,主动伸手揪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的手臂上,让他撑着跳了下来。

  霍尘这厮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看人不好意思了于是愈发得寸进尺:“要背吗?”

  顾长思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落井下石?”

  “这叫见风转舵。”霍尘侧了侧身,让他们几个玄门的正经徒弟走在前头,自己落在了尾巴。

  玄门坐落在皇宫后身一片清幽宁静的竹林里,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一墙之隔就是道录司,弄得人家走错好几次,以为玄门秘密接旨给皇帝登仙之事了。

  刚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好听的女声,温婉娴静,伴着风吹竹林的轻响,格外清雅。

  “防风、紫苏、苍耳子……”那女声听上去是在理着药材,喃喃自语道,“哎?怎么少了一味,放在哪了?”

  “怕是长若姐知道我们长思今天回来,心思都飞了,所以药材也跟着心思一起飞走了吧。”苑长记一步蹿了过去,在那姑娘左肩膀上轻轻一拍,趁她回头的一瞬往右边一扭,像条水里的泥鳅,完美地避开了姑娘的视线。

  那女声登时就不温婉了:“苑长记,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长若姐!饶命饶命,别揪耳朵,疼疼疼疼——”

  绕过影壁墙,一黄衫女子正拎着苑长记的耳朵往上提,纵然苑长记比她高了半个头,奈何她对穴位经脉了如指掌,一拧就能拧住要害,把苑少卿掐成了个只能伸脖子哀嚎的大鹅。

  大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不得只能求助旁人。

  “长思、长思救我!!!”

  顾长思微微一哂:“叫你手欠。”

  那黄衫女子立刻松了手,转过头来时眼睛都亮了几分:“长思!”

  顾长思笑:“长若姐,别来无恙。”

  秋长若立刻不管一旁捂着耳朵跳脚的苑长记了,提着裙摆跑过来,带动的风扑过来一阵药香,就在顾长思要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时,说时迟那时快,秋长若动作如风,弯腰点穴一气呵成,顾长思脸色骤然一白。

  霍尘悚然,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顾长思身体一歪,示弱道:“别别别别,姐,疼疼疼,好疼,别动我腿。”

  “我给你开的方子,是不是没按时喝?”秋长若那点笑容褪去,整个人肃杀的像个女将军,“想用些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戏码来糊弄我?差远了!我告诉你,北境苦寒,你那伤不能见风不能着凉,是不是没人看着你,就把我的话和饭一块嚼两口吃了!?”

  “我按时喝了,就是少喝了一两顿,真的。”

  “一两顿?”秋长若抄起双臂,“是三年里一共少了一两顿,还是一天少了一两顿啊。”

  顾长思不吱声了。

  不遵循医师叮嘱的病人在医师面前注定矮一头,饶是定北王也不敢在自家医师面前气焰高,缩成了一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小鹌鹑。

  秋长若对顾长思没有客气两个字,她从顾长思腿伤起就全权负责他的伤势,顾长思每日喝的极苦的药,都是秋长若配好了,托人一路送到北境,若不是她在长安城供职无法离京,只怕恨不得一天三顿掰他嘴灌下去。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会乖乖听话的。

  “秋辞,字长若。”封长念侧了侧身,一边冷静地围观这场闹剧,一边给霍尘介绍,“玄门五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妹,因为她比我们都大些,那性格也不是当小师妹的料……”

  “料”的尾音被秋长若一声震碎,哆嗦着掉在了地上,只见秋长若调转话头,冲着她的四师兄不客气道:“封长念!桂枝是不是让你下午从十春楼回来时买一包,你自己偷摸吃了?”

  封长念面色一僵,认识以来,霍尘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个表情:“……长、长若姐,我忘、咳咳不是,忙忘了,太忙了。”

  秋长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冷静自持的礼部侍郎立刻讨饶:“我一会儿就去买,保准在天黑前送回来,你别生我气,真的真的真的,错了错了错了。”

  “这还差不多。”

  在朝堂上名声赫赫的三个师兄被秋长若三言两语治得服服帖帖,她眼眸一转,盯住了一旁抿唇偷笑的霍尘。

  被这么一瞧,霍尘立刻把那一抹笑意憋了回去,不由自主站直了些。

  她走近了几步,敛衿施了一礼:“阁下就是霍尘?”

  霍尘手忙脚乱地还礼:“正是在下,秋姑娘幸会。”

  “别叫秋姑娘,长若姐是秋大人——正六品太医院院判,目前在太医院供职的唯一一位女医师,”苑长记插话道,“她十五岁时就在杏林医会比赛中摘得桂冠,是近五十年来年龄最小的榜首,名震长安城。”

  霍尘立刻改口:“失敬失敬,见过秋大人。”

  他这一拜没拜到底,被秋长若一掌托住了。

  这姑娘的眼珠极黒极亮,不动声色看人时有种霜雪一般的冷冽,霍尘一怔,只见她手腕翻转,二指就搭上了霍尘的脉搏。

  “咚咚”,脉搏在她指下跳动,秋长若并没有看向自己的手指,而是盯住了霍尘的脸,仿佛不肯放过他的每一寸表情。

  半晌,她才收了手:“失礼了,霍公子。只是之前听长记传信回来说,霍公子的记忆有缺,本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是以唐突了。至于那些桂冠、榜首的虚名……不必在意,若是霍公子不介意,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长若就好。”

  “你别叫姐啊,长若姐虽然比我们大,可是比你小。”

  苑长记是真的很兴奋,从进门开始就很兴奋,“记”这个字的含义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一张嘴转着圈说个没完,最终以被顾长思斜了一眼告终。

  “你该吃点儿黄连杀杀嘴。”

  苑长记嘿嘿一笑,双手交叠,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顾长思没理他:“长若姐,一会儿见完师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你有公务么?可否等我一下?”

  “没有,你不开口我也会等你的。”秋长若隔空点了下他的腿,“让你不好好吃药,我得给你改方子了。苦得嗷嗷叫也不许倒。”

  话毕,她看向霍尘:“师父嘱咐了,一会儿长思他们去见他时,你也一起跟过去看看吧。”

  霍尘心底一惊,佯装诧异道:“我也去么?”

  “师父是这么说的。”秋长若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腹,“若是霍公子在记忆方面需要帮助,尽管开口,长若必定全力以赴。”

  霍尘颔首:“多谢。”

  苑长记登时就来推人了:“快走快走。长若姐,一会儿我们去聚仙楼吃饭,你也一起啊。”

  秋长若把手里包药材的纸团成一团,正好砸在他头顶:“赶紧去,别废话。”

  *

  玄门正厅里燃着檀香,遮挡了大半岳玄林的身影,他正背身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品鉴这墙上新换上的挂画。

  那画单看画轴有些年头了,但笔锋却是不俗,苍劲有力,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出一副空谷幽兰图。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下意识捋了一把半长的山羊胡,目光和顾长思交错的一瞬间,他已经撩起衣袍行了大礼。

  “弟子顾长思,拜见师父。久别多年,师父身体安康否?”

  岳玄林眼珠一动,越过他身后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定在了末尾的霍尘身上。

  霍尘也在看他,手指藏在广袖下紧紧地攥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记着岳玄林的名字,记到做梦都能够清晰地喊出来这三个字,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这个人的长相,该是多么的阴险狡诈、多么的冷血无情、多么的奸佞阴沉。

  但今日见面,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岳玄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鼠目獐头,他的气质淡然沉静,几十年官场沉浮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浮躁之气,他静静地看着霍尘的双目,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脚步,岳玄林在这时开口。

  “回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对顾长思说的,霍尘却生出一股他在对自己讲话的错觉。

  “圣上有诏,日夜兼程,不敢逾期。”顾长思直起身,“主要是怕给长记惹麻烦。”

  岳玄林收了目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再如何,也要当心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说,有些事不可做,这些年在北境无人拘束,难道都忘了吗?”

  岳玄林说着斥责的句子,可语气一直温和:“寒冬腊月,不要动不动就跪,说了多少次,冬日里就不要下拜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着。”

  “许久不见师父,这点儿礼数还是要有的。”顾长思笑笑,转头示意霍尘过来,“想师父了,明天宫宴在夜间,白日里我陪师父在玄门包饺子,和霍尘一块儿。”

  霍尘站定在顾长思身后,这次只匆匆瞥了岳玄林一眼就低下了头。

  不敢再看了,不管他身上多么气质疏朗随和,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吏部尚书,只怕再多看两眼,自己那点儿道行在这官龄比自己年龄还长的长者眼中就会原形毕露,发觉到他本能的抗拒和杀意。

  岳玄林语气没什么起伏:“霍尘。”

  他行了一礼:“岳大人。”

  “是个好孩子。”岳玄林只浅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对他毫无兴趣,方才那些对视都是他自己的妄想,转而对顾长思道,“既然领回来了,就别只委委屈屈做你一个护卫,长安城职位众多,给他领个职吧。”

  霍尘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去,岳玄林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自他面上一拂,又轻飘飘离去。

  “中军都督府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一,司京城军队管辖之事,是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