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长林跟着停住脚步,平静地扫了眼忙着出去做事、显然没有多少耐心陪他耗着的蒋辽,低头缓缓翻开了手里的账本。

  竖起来指着上面一处地方给他看。

  蒋辽视线跟过去,上面是最近某笔银子的记录,记录去向的位置空了出来还没写。

  他抬眼看廉长林。

  后者单手把账本合起来,不紧不慢对上他的目光,就等他告知完这笔钱的用途后他好回去把账记完。

  做生意后挣的每一笔进账和用出去的花费,廉长林都会详细记到账本上,但这可不包括净挣到手的钱怎么花的也要事无巨细记录到案。

  何况上面这笔钱不是投在做生意的流动资金里,更加没必要记上。

  就算他闲着找事真要记上,就他那个脑子还会愁不知道该怎么写,要特地过来问他?

  明着是想知道钱的去向好记账,实际是变着法儿要他交代清楚,他用这笔钱都让人干了些什么。

  蒋辽是没想到,就因为自己没提前跟他商量,事情过后也不多解释一句半句,这小子还给他记上了。

  特意借着这笔完全不用记录到案的钱来问他,还表现的一副若无其事非常正经为公无私的样。

  蒋辽:“……”

  突然有点后悔让这小子记账了。

  他开始打定主意不跟廉长林多说,是觉得完全没必要。

  现在看廉长林堵在前面,虽然神色不显,但蒋辽知道,要是得不到答复他肯定不会轻易让步。

  避免他以后有样学样,要是哪天他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跟自己商量的话……

  蒋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实交代。

  从怎么去的镇西,怎么找的王二皮,让他做什么事到怎么说服那帮人反水,让谁出面又花了多少钱。

  还有怎么得知蒋兴禹以前的风流史,又是怎么让人“知会”卢员外,等等这些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说完后他换了一只手撑着簸箕,请示前面挡路的门神:“这下你全都知道了,可以高台贵脚了没?”

  蒋辽私下收拾蒋兴禹他们,廉长林是有些担心他会留下把柄,也有点不满事情已经过去蒋辽却仍然不打算告诉他。

  甚至今天从镇上回来,一路上他多次示意也都权当作没看见。

  刚才记完今天的账,想到这笔钱,廉长林没由得多考虑,直接拿着账本就找了过来。

  他以为蒋辽又要装傻当作不知道,或者随便几句就把事情带过,没想到他不仅说了,还非常配合地完整交代出来。

  “怎么,还想干什么,再耽误下去,你是想晚上挑灯准备吃的?”

  等了下前面的人还是看着他没有让开的意思,蒋辽不得不开口提醒。

  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廉长林也不打算多留,闻言他敛回目光垂眸看了眼账本,抬头再看蒋辽时,下巴略微抬起,有些神色难喻地看了看他的脸后,这才抬步挪开转身走出厨房。

  背影清白磊落,从头发丝到脚底无一不在透露着:他只是想问这笔钱的用途,好方便记账。并不是想问这笔钱具体是怎么用的,耽误时间的人不是他。

  蒋辽险些都被他这幅死鸭子嘴硬的模样给气笑了,张着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目送廉长林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轻笑出声拿着东西走出去。

  廉长林回到堂屋收拾桌上的笔墨,视线落到账本上时,手头的动作短暂停了下,还是重新提笔翻开了账本,在空白处简单落了两个字,最后合起账本带上钱盒进房间放好。

  将笔和石砚都清洗干净放在后院晾干,他进房间换了一身短打。

  用布条将袖口缠上绑紧他再次回到后院,蒋辽半蹲在院子里背对着他清洗食材。

  他把要用的斗笠和农具都带上,准备出门时蒋辽的心思依然都在手里的时蔬上。

  鸡舍里两只老母鸡在阴凉处闲庭信步,廉长林目光移过去看了一眼,脚步转了方向走过去。

  推门进去给食槽里放了一把鸡草又给添了水,这才出来带上农具出门。

  听到他脚步声逐渐走远,蒋辽把洗干净的青菜捞起来沥干,起身转头看去,只看到堂屋走道尽头拐弯处消失的一抹衣角。

  平时回来时间要是宽裕,要去地里的话,他们只要留一个人在家准备吃的就行。

  做吃的要比去地里劳作轻松,蒋辽是有意让廉长林留在家里弄吃的。

  不过自从他让廉长林每天晨练打底子,又吃了几敷钟立辰开的药,到现在体质已经好了不少。

  现在到田里基本是除除杂草不需要多费力,蒋辽在家里忙完了有时间的话都会过去,所以他要去就由他了。

  蒋辽拿着清洗好的食材进厨房,井然有序地准备吃食。

  外面日头逐渐西斜,房屋落到地上的影子被无声拉长。

  等他把该准备的小吃都准备好,天边太阳斜坠,余晖染红了附近的云层。

  他望了眼外面,已经到饭点了,就没出去,着手准备晚饭。

  最后等饭熟了菜也都炒好了,廉长林还没见回来。

  平时他去地里这时候都已经到家了,总不能还记着自己花钱让人办事没事先跟他商量,故意晚归吧?

  这个念头一出蒋辽当即就给否决了,随后想到了什么他好笑地摇摇头。

  廉长林出门前来到后院,见他没反应不仅走路声比平时重,还特意晃到鸡舍里面喂鸡。

  明明两只母鸡才刚喂了没多久。

  故意弄出动静就是要让自己知道,他要出门去地里。

  哪儿会负气到故意晚归。

  他们的几亩田地在村外的塘远山山脚,虽然路程有些远,但附近都是他们村村民经常活动的范围,一路上都有村里的田地,经常有村民在地里劳作,出不了什么事。

  何况他教了廉长林这么久的防身术,凭他现在的身手,一般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蒋辽在家里又等了一阵,起身走出屋子来到前院。

  现在太阳仅剩半个身子露在天边,往日这个时候在地里劳作的村民都已经扛着锄头陆续往家赶,他在家里都能听到他们路过外面时响起的交谈声。

  现在路上却一个人都没见到。

  蒋辽觉得有些不对。

  他回去将饭菜放好,出来锁上门转身走去地里。

  家里的田地没有全部并在一处,不过都同处塘远山这一块,中间相隔的不远,站在山头能全部看见。

  蒋辽脚程快赶过去也用了两刻多钟,最后走出两边杂草丛生遮蔽视野的高坡小径,远远看到暮色下田野间忙动的景象,他有些震撼地驻足了片刻,顺着小径往下走去。

  大人挑着水往家里的田地赶,几岁大的小姑娘和小子小心翼翼抱着装满水的木盆跟在后面。

  平日伴着轻缓水声的沟渠已经干涸不见水迹。

  稻田里大批禾秧干枯到就要垂地。

  所有人都抢着赶在天黑前尽量多的给田里灌水,没人顾得上注意外面有没有人经过,就连平时调皮好动的小子都懂事地抓紧时间没抬眼张望。

  蒋辽走到家里的田地前,没看到廉长林的身影,旁边短窄的田埂上放着他带出来的水袋。

  他们这块地紧贴着山脚地势较高,秧禾干枯的情况比刚才看到的几家要更严峻,最高处的一片地面甚至有些干裂开。

  “……蒋辽啊?”邻近的田地里直起腰歇口气的人看到他喊了一声。

  这是在衙门替他作证那位周大娘的丈夫,蒋辽和廉长林去她家里道谢时见过他。

  “周大爷。”蒋辽走过去。

  周家的地也是环着山脚,比他们地里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太久没下雨了,这日头又一天比一天晒,再这样下去这些庄稼就坏了。”周大爷望着地里的秧苗沉闷叹气。

  “现在不只是塘远山这边的地,就连村里边,像你李叔家位置好的那些地,附近的水沟基本都干了,就是有水的也都见底了根本流不动。”

  蒋辽前几天过来时,沟渠里还能听到水流声。

  现在半个多月没下过雨,加上每天都是高温暴晒,河道已经干涸再不下雨降温,这些秧禾没被枯死可能都避免不了被晒死。

  他看了眼周大爷手里的水桶,问道:“周大爷,现在哪里能打到水?”

  “就牵牛沟那边。”

  每到旱季缺水,这边能打到水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处。

  远是远了点,好歹还有个地方是能打水的。

  蒋家没有地在这边,周大爷猜他可能不知道在哪里,就又说道,“就在这山头后面,那边只有一条走熟的小道,林小子刚过去没多久。”

  蒋辽点点头:“我知道了,您忙,我先过去。”

  “哎去吧。”周大爷提着桶继续浇水,再等一趟他儿子把水挑过来,这一块浇完他们就能回了。

  蒋辽绕到山后头,被踩踏熟的山路被水浸出一条明显的水痕,他一路走过去碰到好几名挑着水匆匆往回赶的壮年。

  路过他时见他空着手,都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脚步不停继续赶路。

  牵牛沟因沟岸边长了簇几色的牵牛花而得名,蒋辽去到时就剩廉长林在那里,正收紧绳索提水上来。

  固定住绳索后廉长林短暂停歇了片刻,刚要继续就有人先他一步从旁边伸手把水桶拉出来。

  看到熟悉修长的手部和衣袖,廉长林微愣了一瞬,转头看过去的同时往旁边让了半步,方便他将水倒进了木桶。

  地上的木桶倾满水,蒋辽松开手让绳桶归位,抬头见廉长林衣领和额发都汗湿了,显然已经来回赶了好几趟,不过气息倒还算平稳。

  他收回视线没急着提水回去,而是转身走出去,站到岸边往下看。

  廉长林有些不解,就看到他半蹲下去,更仔细地往沟底看去。

  他好奇蒋辽的举动,见他盯着水沟敛眉深思,便收住要迈出去的脚步,默声站在原地没有过去打扰。

  这处水沟有三丈多深,将近一分地宽。

  岸上只设了一座伸出沟边的打水架,大伙赶时间都各自带了绳子,沟壁上有几道被木桶拖出的浅印。

  蒋辽刚才过来时在后山看到好几处新挖的水井,因为打不水都不得不废弃掉。

  牵牛沟处于地下深处,不像地处高处的水池可以直接往下引水,大伙就只能用这种原始方法,不嫌辛劳大老远地跑过来打水浇灌农田。

  沟壁上零落长了些水草,蒋辽伸手用力往沟壁摁去,比他想的要牢固手指并没陷进去多少。

  他站起来往周边看了一圈。

  牵牛沟处于低处,附近都是山林,地势得利这是一处天然的蓄水池。

  蒋辽得出结论,转头看了眼一直不作声望着他的廉长林,走过去提起水桶。

  “走吧,先回去。”

  蒋辽刚才的举动肯定不是突发奇想只简单地看一下。

  他没多做解释,廉长林只好压下心里的疑问,抬步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