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铭一下清醒过来。

  他拿了床头柜的眼镜,摸索着拉开灯下了床。

  打开半掩着的门看了一眼,又朝着刚刚发出动静的地方走。

  下楼的时候,程亦铭踢到一块东西,他低头去看,发现是张半摊开的、横躺在楼梯道上的画轴。

  原本是挂在楼梯墙壁上做装饰用的。

  刚刚的声音,是因为这个?

  程亦铭把画轴拿起来,但还没重新挂回去,又听见一阵杂乱的翻箱倒柜声。

  他扶着楼梯,脚步轻而快地下了楼。

  然后在一片黑暗的客厅里,看到了一个人影跪蹲在柜子前,旁边是好几个被翻开的抽屉。

  地上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砸了些什么东西。

  他颤抖着手,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身影几乎融进了这无边的黑暗里,好似要被夜色里的困兽无声吞噬。

  程亦铭听见他在说:“药……我的药……”

  是明锦。

  “什么药?”

  灯光亮起。

  程亦铭开口,看见明锦肩膀瑟缩了一下。

  地上是裂了一地的杯子碎片。

  他愣愣然地抬起头:“……先生。”

  程亦铭不由想起这段时间,他总是半夜感觉身边像是有什么动静。

  他本以为是错觉……原来,是因为明锦每天半夜都偷偷跑下楼?

  明锦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头也不抬,呼吸粗重,立刻就要把手里的东西塞回柜子。

  程亦铭道:“你手上是什么?”

  “别过来!”明锦突然吼了一声。

  然后像是刚反应过来,抬头慌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颤抖着颜色苍白的唇,垂眼道:“地上……地上乱。”

  程亦铭脚步一顿,却没听他的,仍是大步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伸手去拿明锦手里的瓶子。

  对方攥得死紧,抿着唇,半晌才在他冷淡的目光下,缓缓松开了指节。

  程亦铭拿着药瓶看了两眼,微微皱眉:“没记错的话……这是治疗狂躁症的药。”

  明锦低着头,没说话,只是呼吸不知为何始终粗重。

  程亦铭抿了抿唇,在抽屉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随手翻找了一下。

  果然又找到了两瓶药物,都是是治疗狂躁症与抑郁症的。

  还有一张被藏在抽屉角落里、折了好几次的病历诊断。

  诊断时间是半个月前。

  程亦铭沉默了很久:“到底怎么回事?”

  “你这段时间,难道一直在吃这些东西?”

  明锦微微张口,却答非所问:“……我没事,只是吃点药而已,先生,你回去睡觉吧。”

  “……真没事?”

  “……真的。”

  程亦铭眼角瞥见他手臂上的痕迹——像刀痕,看着像是有一段时间了,已经结了痂。

  他顿时怒从心起,迅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凝重:“这是什么?!”

  “明锦,你他妈的自残?”

  能把向来冷静自持的程总气到脑子一片空白,形象都不顾了,还真是他的本事。

  三夭劝诫道:「冷静,别骂脏话,有损形象……」

  程亦铭冷冷盯着明锦,在心里让三夭闭嘴。

  而明锦则迅速盖住手腕上的伤,张口就来了句:“没什么。”

  程亦铭静默两秒,捏着手里已经被吃了一半的药瓶笑出了声:“好,好——你真行啊明锦。”

  他伸手捏住明锦的下巴,强迫对方抬头看着自己,表情冷静:“你的药都已经在我手上了,你还要继续骗我?怎么,你是当我眼瞎?”

  明锦动了动唇,仍然垂着眼睑不看他,脸色苍白道:“……我没有。”

  “看着我再说这句话!”

  程亦铭压抑着怒气,胸膛起伏道,“是不是我太给你脸了,让你现在能对着我睁眼说瞎话了?因为现在没有合约,所以你也能任何事都瞒着我了是吧?”

  明锦的眼睫剧烈颤动起来,像是内心正在挣扎煎熬:“我……”

  “明锦。”

  客厅里僵凝的氛围持续了有十几秒后,程亦铭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反而平静下来,

  “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但你要是还是选择继续这样,隐瞒我、欺骗我……那明锦,咱俩就真的完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还是不说?”

  长久的安静之后。

  “先生。”明锦张口,嘶哑地喊了一声。

  他盯着程亦铭,通红的眼眶里忽然落下一串大滴大滴的泪珠来,液体滚烫,通通砸在了程亦铭手腕上。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有病。”

  “我焦躁,痛苦,抑郁不安……我每天都痛苦地恨不得去撞墙,发疯的时候想砸东西。可是又不敢让你发现,怕你害怕,怕你离开我,只能一直忍着,有一次太难受了,就拿了刀子,划了一道……”

  “但是今天这个杯子,只是因为我没能拿住而已……我不是故意要砸的!”

  “所以,”他带了两分哽咽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

  不要对他说,“他们完了”这样的话。

  明锦低下头,将脸在程亦铭指尖轻轻触了触,动作虔诚又小心,语气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求你。”

  仔细想想,好像自从他们这辈子认识以来,明锦就对程亦铭说过了无数次的“求你”。

  可他竟然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程亦铭晃了下神,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站起身。

  下一秒,明锦急切地伸出手,似乎想抱住他,又怕他害怕,最终只是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带了一点哭腔小心翼翼道:“别怕我,也别……不要我。”

  “我会很乖,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伤害你的……”

  他面色扭曲了一瞬间,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喃喃道:“我虽然有病,但我不可怕的……我可以忍住的……我也不会动手打人……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戴止咬器,你也可以把我关起来,锁起来,我哪儿都不去……所以你不要怕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他又在哭。

  程亦铭默然两秒,情绪复杂,心情却也平静了几分。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

  “我没想走,只是想给你重新接杯水。”

  看明锦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明显就是发病了。

  但他拉着程亦铭不让走,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不要水”。

  于是程亦铭只能重新蹲下来,伸手抱住还在不断发抖的明锦,拍了拍他的背,道:“先把药吃了再说。”

  明锦眼睛睁了睁,拽着他衣角的手更紧了几分,忐忑道:“你……你不怕我对吧?你不会赶我走的,是不是?”

  程亦铭无奈,本想避而不答,但又想起他刚刚抬头时看向自己,那个极度不安惶恐的眼神:“……嗯,不会。”

  明锦一口气于是就这样泄了下来,眼泪却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掉。

  他就这样干吞了药,抱着程亦铭趴在他肩膀上哭,哭得悄无声息,手臂却圈得很紧,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至珍至贵的宝贝。

  程亦铭听着他小动物一样吚吚呜呜的哭声,心里的那点火噗呲就灭掉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明锦的背,耐心地等待他恢复正常。

  静谧的客厅里灯火通明,两个人就这样抱坐在地上,旁边仍然一团狼藉。

  仿佛是在一片荒诞的环境中,两个孤独的灵魂拥住了彼此仅剩的温暖。

  在此期间,看了半天的三夭磕磕巴巴道:「这……这……」

  「身为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明锦……怎么会变成这样?」

  程亦铭没回答,但他觉得,他应该知道明锦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说到底,是对方心底的不安在作祟。

  程亦铭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再怎么了解明锦,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照顾到他的情绪。

  何况恋爱他也是第一次谈。

  恐怕矛盾从他们挑明关系、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就已经种下了种子。

  当时程亦铭疑惑为什么明锦不问他突然要对方当自己男友这件事。

  他当时以为是明锦高兴忘了,后来也懒得深究。但正是因为这次的“懒”,让他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在和他在一起之前,明锦已经经历过一次被抛弃的感觉了。

  那时的程亦铭也是说走就走,毫不留情,而对于那时已经对他拥有感情的明锦来说,这是个致命的打击。

  这让他从今以后,都不再敢去询问程亦铭的心意。

  不敢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明锦甚至或许又把这段关系,当做了程亦铭一时兴起、随时可以单方面结束的一场游戏。

  他不问为什么,不是不在乎理由,而是为了粉饰太平。

  假装这样,他们好像就真的只是一对恩爱普通的情侣,假装这样,程亦铭好像就是真的在喜欢他、在和他谈恋爱。

  从在一起那天开始,明锦就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抛弃的准备。

  所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看程亦铭脸色过活,事事顺着他的意。

  连床上事都是因为程亦铭表现得享受,他才敢放肆一些。

  生怕他哪天再次生气或者不想玩了,又会拔腿就走。

  而这几分被程亦铭的宽容态度纵容出来的放肆,又在前几天两人的冷战里,迅速消失殆尽。

  于明锦而言,就好像有把致命的刀架在颈侧,而那把刀随时随地都会落下。

  所以他这次也依然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程亦铭开始变得冷淡时,又安安分分地退回了自己的安全区,步步维艰地走着这条被他“强求”来的、注定时日无多的路,不敢再有一分一毫的放肆。

  甚至在床‘事上,他都变得循规蹈矩,束手束脚起来。

  那是因为顾忌得太多,自然就会手足无措。

  痛苦、崩溃、不安……这些负面情绪,如果在当时没有得到及时的发泄或者正确处理,最后就只会堆积成海……

  然后化做更痛苦的东西,通通反噬到自己身上来。

  在以往数次的对话里,不管程亦铭说什么,明锦都只是听着,然后默默去做。

  最多不过一句克制且平静的,“我明白”。

  他从未拒绝过程亦铭的任何要求。

  而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我明白”里,被丢开,被抛弃,被反复剜去心头血肉。

  又从阴暗的缝隙里,长出焦虑与痛苦的花骨朵。

  明锦对这段关系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安全感,而程亦铭不合时宜的冷静,则更让这份不安雪上加霜。

  怪不得,程亦铭一直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

  喜欢自然是有的,而且很多。

  可他和程亦铭相处时的眼神和言语神态,全然不像是在对待恋人。

  更像是对待一位仰慕已久的、求而不得的……仙人。

  矛盾爆发,是迟早的事。

  上次的“抱胳膊”事件,只是个引子。

  而程亦铭之所以这么多天都没有问过那件事,一是那天回到家,在短暂的愤怒后,他很清楚地知道明锦不可能背叛自己。

  既然如此,那么对方一定就是故意的,故意做给他看的。

  二则是,他想顺势看看,明锦这样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虽然他不计较,却不代表他不生气。

  于是程亦铭也故意冷了他一冷,准备等他自己来开这个口。

  结果发现,这件事的起因竟然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的的忽略,没有给够明锦充足的安全感。

  不……

  别说充足了,应该说一丁点安全感都没有给过。

  所以明锦甚至在被发现吃药后,第一反应是恐慌,让他不要害怕自己。

  可实际上在害怕、在发抖是明锦自己。

  他怕再次,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程亦铭本身,就是明锦不安的来源。

  明锦找不到其他的方法缓解内心的恐慌,不愿伤害,又不想放手。

  只能用这种愚蠢笨拙的方式,试探着程亦铭对他的感情。

  ……毕竟喜欢和不喜欢,确实只要看吃醋不吃醋就能看出来。

  从这种角度来说,明锦做这件事的出发点,还真是出奇的天真愚蠢。

  可惜程亦铭是商人思维,向来权衡利弊,在猜到明锦是故意的之后,他的反应注定让明锦失望。

  于是后来,明锦也没有再试图提起这件事。

  毕竟在他看来,提起这件事大概只会让程亦铭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说不定还会犯恶心。

  而如果明锦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态度对他继续顺从下去,却始终得不到足够的安全感回应,那他以后做出来的事,只会越来越不可想象。

  程亦铭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到趴在肩膀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他扒开明锦的手,说:“明锦,我们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都解释清楚了?(憨憨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