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轻快地走到警署门口,一台干净闪亮的普尔曼闯入他的眼帘。

  怎么!?

  陈宥郁闷得不行,明明说好了还有半小时到,怎么还是比他早到?

  防弹级别的普尔曼停在长风路老旧的街道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家里的幻影跟普尔曼主要都是司机在开,跟长辈们见面的时候,庄廷是不开他那些张扬的跑车的,所以才挑了辆中规中矩的吧。

  驾驶座的窗被打了下来,庄廷朝陈宥摆了摆手。

  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庄廷那张,无论在任何场合下都能成为焦点的脸上。他不得不承认,就算看了两年,这张脸依旧能让他心跳加速。

  庄廷打开车门,修长笔直的腿被笔挺的西裤包裹着,利落而稳当地踩在地上,一身定制的西服就算久坐也不会有丝毫褶皱。

  他只是立在车旁,就已经引得过往的路人纷纷侧目。

  “怎么提前了那么多?”陈宥走到车子跟前,佯装抱怨,“没超速吧?”

  其实他心里非常欣赏庄廷这个习惯,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家里人,庄廷都能做到绝对守时守信。

  “家里有个警察,我哪敢啊?”庄廷边笑边体贴地接过陈宥的书包,又先他一步走到副驾驶旁拉开车门。

  陈宥的个子在人群中已属出挑,可庄廷比他还要高出好几公分。

  “陈警官,请。”

  这是刻在庄廷骨子里的教养,并不因为对方是亲密的人而怠慢。

  陈宥快速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趁没人注意,飞快地在庄廷脸颊亲了一下,然后一个侧身坐进副驾驶。

  擦身而过之际,陈宥闻到了庄廷身上沉稳的乌木香,也是跟庄廷在一起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木质调的香水。

  庄家吃穿用度的精致程度让陈宥瞠目结舌,庄廷给陈宥送礼更是毫不手软。只不过,那些礼物都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他一个基层警员,总不可能开几百万的车上下班吧?手表、饰品在职场上也一概不能戴,用个好点的剃须刀就算到顶儿了,身上最值钱的就这婚戒了。

  可即便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婚戒,也是庄廷在他们婚礼前三个月在欧洲预约定制的。

  “对了,”庄廷发动车子,“刚才我怎么好像看到有个男的穿了你的衣服出来了?应该不是同款吧?”

  “你眼睛真毒,”陈宥笑着说:“是我的,裤子也是我的。”

  庄廷蹙眉:“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吧?”

  他只需一眼就知道那人不太对劲,这衣服肯定又是陈宥善心大发送出去之类的。

  “这算什么,他昨晚还吐了我一身。”陈宥不以为意,姿势慵懒地往座椅后背一靠。

  一旁的庄廷瞬间脸色一沉,手不自觉地将方向盘紧紧一握。

  可陈宥丝毫没有察觉。

  “你认真考虑下吧,我是真见不得你这样。”庄廷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一定非得干这个,我在公司给你安排个职位,舒舒服服的,没那么多糟心的事,要不我找人给你调到市局,坐办公室也行啊……”

  “欸欸欸,打住,”陈宥笑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喜欢干这个,我也干不了别的。而且你不需要我养,我没有任何经济压力,总觉得我能心无旁骛干当一辈子呢。”

  庄廷没有接话,陈宥反思自己是不是把话说死了,驳了庄廷的好意。

  他把态度放软:“我答应你,如果我改变主意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庄廷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你眯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不了,睡不着。”陈宥将脸歪向车窗那边,看着飞驰而过的城市景观,“你说,就内港城区这块,拆迁户能得到多少赔偿款啊?”

  内港区是新港市的中心城区,近十几年来房地产的蓬勃发展让这里彻底焕发了新气象。拆迁的暴发户多了,问题也就逐渐增多。

  “据我所知,赔得最多的一户,按户口本上的人头,每人赔了1.2亿。”

  “什么!?”陈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庄氏本就是靠地产发家的,庄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难怪……”想必今早在署里碰到的那个李一龙,得到的也是个相当可观的赔偿款了。

  内港区这几年的酒吧、足浴、娱乐等产业也随着拆二代的增多,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而这些正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所以陈宥的工作一点儿也不轻松。

  “有钱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很多人不会因为突然变得有钱而过上像样的日子,反而像是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里。”陈宥感慨。

  “不,”庄廷目视前方,语气直截了当,“钱是中立、客观的,有问题的是人,是这些人配不上拥有如此巨额的财富。即便能用钱伪装外表,里面依旧空空如也。”

  陈宥认同地点了点头,可从庄廷嘴里说出“这些人”这个词却让他稍微有些在意。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从小就接受精英教育的庄廷,陈宥不能指望他跟普通人共情。

  可庄廷会接受跟他结婚,这不也说明庄廷并非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吗?

  车子驶离了内港区,直到抵达新港市中心一处僻静处才停下。

  眼前的一幢三层建筑很有岭南特色,没有招牌,外人根本不会知道这里面是餐厅。

  停下后,庄廷调到p档后便径直下了车,车子旁早已有代客泊车的工作人员在候着了。庄廷绕到陈宥那侧的车门前,替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陈宥不禁暗自感叹,庄廷事事替他代劳的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再过几年,他就会退化成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人了吧。

  这家私房菜不接生客,即便是熟客也要遵守预约制。老板兼厨师是以前湾区一家老字号茶楼的主厨,要吃地道的粤菜,这里便是老爷子庄仕添的不二之选。

  庄仕添上了年纪,睡不晚了,一说要喝早茶,个个都抢着要陪他来。

  陈宥看着嫂子林若茹一脸忍着打哈欠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定是起了个大早。除了庄廷的大哥大嫂跟姑姑一家之外,房间里还有几只见过一两次的亲戚。

  不过,陈宥的职业敏感度让他毫无难度记住每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很快认出这些人都是谁,以及他们是在哪些场合下见的面。

  庄廷的爸妈一直旅居国外,靠着家族信托基金跟股息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

  陈宥结婚两年来,也只在婚礼上见过他们一次。

  庄仕添之所以对两个孙子的要求特别高,就是因为他当年创业艰苦,想着让儿子女儿过得好一点,舍不得对他们下狠手,导致庄廷父亲跟姑姑都只知玩乐,担不起大任。

  到了庄翰庄廷这一代,老爷子为了将他们培养成以后的接班人,让兄弟俩从小吃了不少苦头。

  每当这种亲戚聚集的场合,陈宥总是庄家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人。

  一来他们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他也不懂;二来他是男人,就算亲戚们想交流家庭琐事或催生,对他也无从下手。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因为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即便庄仕添对他疼爱有加,但老爷子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走的,费力气讨好陈宥对他们来说,不符合投入产出成正比的观念。

  但是,庄廷绝对不会让他有被冷落的感觉。

  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像今天这样的场合。那时的他羞捻又紧张,是庄廷的无微不至和耐心引导,不断主动制造话题,才让他慢慢放松下来。

  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庄廷一边跟亲戚们说话,时不时就会往他碗里夹菜,又会凑近他耳边跟他说些有的没的。

  他的嗓音温柔而厚重,总能让陈宥有种踏实感。

  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存在完美爱人,那定是庄廷无疑。

  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为什么偏偏被他给遇上了?

  庄仕添每周总要抽时间跟后辈们见见面,富豪们其实很注重家庭生活,亲戚们或多或少都握着点公司的股票,所以家庭的内部团结尤其重要。

  庄仕添是公司创始人也是控股股东,他将来的遗产分配将是这个家、也是这个公司最重要的转折点。

  早茶结束后,众人将庄仕添送上车后,庄仕添又将窗户降下来,目光穿过一众人等,最后落在陈宥身上:“小宥,明天回家陪爷爷吃顿饭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陈宥身上,陈宥正想说“好”,庄廷却抢白道:“爷爷,您行行好吧,他明天好不容易放一天假,我们总得过过二人世界吧。”

  庄仕添眯起眼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了庄廷一眼。

  “爷爷,我……”陈宥拉过庄廷的手,觉得他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老爷子的面子总归是不好的。

  “罢了,你们安排吧。”庄仕添摆摆手,“小宥,下次休假要留给爷爷啊。”

  “嗯,一定。”陈宥肯定道。

  送走老爷子的众人各自散去,庄廷驾车将陈宥送到家楼下后,便去了公司。

  陈宥上楼打开家门,家里一如既往地明亮干净,看来打扫的阿姨来过了。

  婚后庄廷搬离了从小长大的半山别墅,带着陈宥住到了市区他名下的一套江景大平层里。他们在家的时间少,通勤时间也很紧张,直接住到市中心是最好的选择。

  这房子住了两年,大体却还跟陈宥刚搬进来的时候差不多。

  家里的硬装软装皆经过名设计师的手,不知道费了多少时间跟金钱才将那些特殊的装修材料跟造型独特的家具,一点一点从全世界搜集起来,然后通过空运海运陆运才抵达这个房子。

  陈宥还发现,但凡他随意放点什么进来,都会破坏了这套房子的平衡。

  他甚至试过无意搬动一盏台灯,结果晚上,下班回家的庄廷立马就发现家具的位置不对了。

  在他看来,庄廷对细节的坚持除了他自身的吹毛求疵外,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是他们第一个家,竭尽所能让它变得舒适完美是庄廷对他的体贴。

  所以,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在它本该就在的位置,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不是一个完美的作品了。

  陈宥左脚踩右脚蹬掉了鞋子,将外套随意脱掉然后扔到沙发上,没扔准,外套掉到地上,陈宥也不去管它,随后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啊!还是家里舒服啊。

  陈宥是在沙发上醒过来的,虽然是夜晚,可巨幅落地窗映着窗外繁华的灯光,屋里并不黑暗。

  他爬起来从外套摸出手机,庄廷给他发了几条微信,不紧急不重要,都是些问他“在干嘛吃了没”的内容?

  他连灯都没来得及开,飞快地点着手机回复庄廷,屏幕的光映照出一张笑得一脸甜蜜的脸。

  陈宥:[刚睡醒,还没吃呢,我叫个外卖吧。]

  没过两分钟,庄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就知道你睡着了,别吃外卖了,我叫芳姨给你做了饭,她不敢进去怕吵醒你,就安排了人在外面等着,我跟他们说一声,给你送上去。”

  即便搬离了别墅,也还有不少人排着队伺候庄廷。即便陈宥心生不安,可庄家的做派不是他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

  不到三分钟,陈宥就拿到满满当当几个饭盒的家常菜。庄廷吃饭讲究,也不喜欢他吃外面的食物。

  可陈宥平时哪有那讲究的功夫,除了吃食堂,一旦有任务的时候可不就得随意在街边小店扒拉两口,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

  凌晨,庄廷一开门就踢到那只东歪西倒的鞋子,俊美无比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脸上紧绷的肌肉昭示着他在极力忍耐要爆发的情绪。

  深吸一口气后,他将那双被脱得相隔甚远的鞋并拢拎起来扔到鞋柜里,又从鞋柜拿出他自己的拖鞋来换,并将他换下来的皮鞋整齐码好放进鞋柜。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就好像他已经做了无数次,娴熟得让人无奈。

  当他穿过客厅,赫然看到几个保温饭盒乱七八糟摊在茶几上,茶几还被溅了不少油渍,可见在这上面吃饭的人吃得有着急跟邋遢。

  陈宥的外套随意扔在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地毯上。

  庄廷抚着额角,陷入深深的绝望。

  陈宥此时已经洗了澡在床上再一次沉沉睡去了,庄廷顾不上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将客厅细细整理了一遍后,他才稍稍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点。

  将陈宥的外套挂到衣帽间,然后毫不犹豫将门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他很清楚陈宥的生活习性,睡着了的陈宥除非听到专门为局里的紧急电话设置的铃声外,很难有其他事情能将他吵醒。

  收拾完这一切的庄廷终于洗了澡,上了床,没有特意放轻他的动作。

  陈宥果然没有醒。

  可他睡下去不到五秒,突然睁大了眼,一个翻身弹坐起来。

  他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身边这个人今早跟他说过,他被人吐了一身。

  庄廷的睡意彻底消失了,漆黑如深渊的眼眸死死盯着对这一切毫无反应的陈宥,他此时的表情绝对是陈宥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厌恶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