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着啊。”

  情绪崩溃就像洪水开闸,人力无论如何都再难拦阻。

  “我猜着,我妈主动去看甄荣家的时候,每回都给他钱。”甄语边说边笑,“我上周看到了,她手里攥着钱,都……都攥不紧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有些唾弃注意到了这些的自己。

  母亲从小教育他不要在意这些。

  甄荣家有天赋,要上各种培训班,都是要花钱的,像流水一样。

  他作为家里的长子,不能再加重父母的负担。

  凡事要以弟弟为先。

  当然了,这不是母亲的原话,是的话就太直接了。

  母亲的原话,他不会学。

  如果他会那样组织语言,就不用发愁家里不供暖怎么申请住校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那么真诚温柔、委婉哀愁,轻而易举就能将他说服。

  然而,他看到的,和母亲的话,总是有出入。

  最起码,父母的收入没有母亲暗示得那样紧巴。

  “我还猜着。”甄语放轻了声音,“我妈他们买房了。”

  简固坐在甄语身边,侧身听着,一手扶住甄语身后的椅背,一手搁在前座的头枕上。

  整个人就像一个括号,谨慎坚决地守在甄语身边。

  如有需要,他可以变成一个圆圈,为甄语抵挡所有可能的伤害。

  偏偏这种心理上的、成长过程中的、没有实体的伤害他抵挡不了!

  就算甄语说用不着,他也在开动脑筋,拼命思考……直到,听见了“买房”二字。

  简固嘴唇蠕动,察觉自己牙齿颤抖相撞发出声响,连忙尽量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啊。”甄语现在的心情就是,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隔着那道不是墙的墙,我妈给甄荣家看过存折。”

  “好巧啊,我又听见了。”

  “我都想暗示她一下子……”说起这个来,他真真切切哭笑不得,“那堵墙不是墙啊,就、就——注意一下吧?”

  这件事,简固是知道的。

  他知道得比甄语多。

  毕竟甄语是猜的,他这边是夏雷查到了。

  他得知这事时,没能设身处地站在甄语的角度想。

  毕竟,在他看来那不算什么。

  甄家父母给甄荣家买的那套房子,和甄家母亲给二儿子的零花钱、送的零食水果什么的,都差不多。

  他当时对那些一概而论了。

  就是父母偏心,什么都想给小的。

  他不理解,但不可能去计较。

  甄语呢?

  他居然没好好琢磨一下甄语会怎么想。

  “我不是嫉妒。”甄语轻声说,“就是,听见了一些……不高兴的事。”

  想不好的事,想不高兴的,结果就是容易越来越不高兴。

  他没劝过自己忽略这些。

  他并非不在乎那种不太高兴的感觉。

  只不过,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父母不容易,家里还有个弟弟。

  家长顾不过来两个孩子,他得理解父母,得带好弟弟。

  母亲教会他做家务,他就做,摸索着来,渐渐就熟练了。

  父亲工作辛苦,弟弟要学的东西多,只有他有余力。

  他履行责任,做自己应该做的,家里才能变得整洁舒适,弟弟才有饭吃。

  觉得累怎么办?

  上进呗,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

  自律,利用一切时间……总有一天,能轻松下来。

  他总是感觉时间紧张,又莫名恐惧岁月太长。

  熬到现在才高二呢——都高二了,他还没找到人生的目标和理想。

  他匆匆往前走着,又不知该往哪去。

  唉,不单单把注意力放在“该做的事”上,原来会变成眼下这样。

  这么不好受,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简固的问题来了:“甄语,你……委屈吗?”

  “还好吧。”甄语诚实地回答,“没特别在乎,也不是特别不在乎。”

  他们家除了他之外的三口人,在他心里,可能就像一张三条腿的凳子。

  甄荣家和他拉开距离后,凳子便只剩下两条腿,就算能站住,也变得摇摇欲坠。

  再者,凳子面儿端端正正摆那的时候,可能不明显。

  现在耷拉了,说不定翻过去了,有什么毛病全都显现出来了。

  到处都被虫蛀过。

  算了,人无完人,何况是凳子,已经有蛀洞了,再往深里抠,没什么意义。

  简固轻声说:“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又不傻。”甄语勉强自己又笑了一声,忽地有些发愣,“不是,你都看出来了?”

  “你没见过我爸妈吧?”他诧异地问,“是甄荣家在学校……”

  嗐,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他管甄荣家干什么,甄荣家又不让他管。

  “她——会给甄荣家送水果,送零花钱,送汤什么的。”简固没说这些不是自己看到的,是夏雷汇报的,“经常。”

  甄语:“……”

  简固比甄荣家高一个年级都知道这么多?

  该不会去得很频繁、全校出名了吧?

  母亲会去泓展国际看甄荣家不奇怪……他个人觉得,甄荣家不会喜欢这样。

  好在他这个弟弟对父母应该是尊敬的。

  让他把奖学金拿出来给父母的时候,总归是真心觉得他们不容易吧……

  说不关心了、不管了,他一时仍然有些收不住。

  还担心什么母子关系,俩人都不是他能管的。

  先管好自己。

  “不说了,随便吧这些。”甄语果断抛开烦恼,转头看向简固,“接……你能不能别这样?”

  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决定不去在乎这事了。

  简固这副模样,是要干什么!

  不光嘴上问他委不委屈,还身体力行地替他委屈上了?

  “你看看气氛成不成?”他无奈至极,“我都坚强起来了,不琢磨这些了。”

  “不是,你——你转过去吧。”

  他哪受得了这个。

  看到简固替他委屈,他比自己委屈还难受。

  看不下去,不看了。

  甄语鼻子呼吸受阻,又忙着说话,大约是有点缺氧,伸出手去的动作几乎颤颤巍巍。

  好在他及时扶住简固的脑袋,转向了另一边。

  还好还好,再晚一会儿就看到了。

  现在就只是摸到了而已。

  简固人高马大,眼睛也不小,泪珠子结结实实在他手心里“啪哒”了一声。

  砸得他脑子都跟着发懵。

  还好没亲眼看见,暂且可以假装不知道。

  得装不知道啊,不能张着手、不知道往哪搁……抹简固衣服上吧。

  没别的办法了。

  简固听话地被甄语轻推着转过了头。

  很快,甄语的手掌在他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温柔得让他忍不住更难过了。

  他下意识转回来,抓了甄语用他衣服擦手的现行。

  甄语尴尬:“……不说让你转过去吗?”

  简固再难受,也被甄语的表情可爱到了:“这么嫌弃我啊?”

  甄语收回手,握拳时指尖触到手心,张嘴“啊”了一声,表示肯定。

  怎么会嫌弃。

  那份为他自高处坠落、来不及变凉就被他慌忙擦掉了的温暖……

  他擦得再快,掩饰得再努力,结果也是永远难以忘怀。

  当场就渗进了他心底,抠都抠不出来。

  他擦干的只是手而已。

  “你自己的,那什么,你自己的衣服。”甄语语无伦次地得出了结论,“要怪就怪自己啊!”

  “哦。”简固吸了吸鼻子,“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又不是第一回了。”甄语看着简固低头认错的不自在模样,伸出手去,隔空拍了拍,“道什么歉啊,跟你又没关系!”

  简固能说什么,只能说:“有关系。”

  甄语不想事掰扯这事了,嘟囔了一句:“神经。”

  他不会再想那些了。

  什么玩意儿坍塌了,谁又烦他了,都不关他的事!

  需要忙这忙那的时候,他都活得好好的,现在好多都不用他管了,他有什么可难受的。

  他想让简固也别琢磨了,赶快把那些事都丢开。

  他都忘了接下来打算干什么了,还想问问简固呢。

  然而,他也能理解,简固为什么不能迅速放下。

  他攒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受攒了十几年。

  虽说毫无条理地倾诉出来只需要几分钟,但怎么也得震撼简固几个钟头吧?

  理解归理解,不代表他愿意看到简固为那些破事心里不舒服。

  “你控制一下,一会儿川哥他们要以为我欺负你了。”说着话,他扯起了简固的领口,“擦擦,擦擦。”

  简固茫然且吃惊地抬眼看着甄语。

  好家伙,这眼眶红的,像生了什么病。

  甄语下意识搓了搓简固的衣领——好像有点硬,不合适不合适。

  拿衣袖擦?埋汰。

  他扯着简固的衣领看:“穿秋衣了没?”

  简固只觉甄语投过来的目光宛如一簇电流,整个人都一激灵:“有有有纸吧……”

  甄语故意拍了拍衣兜:“没有,对不起,我太糙了。”

  太对不起简固了。

  他不应该跟简固说这些的。

  以后真得长点记性。

  他想跟简固道歉,电光火石间想起对方不乐意听,干脆借别的事说出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我说车里有。”简固多少有点恐慌,怕甄语真把自己秋衣拽出来,连忙找到了纸盒,“在这、在这呢。”

  他犹豫着问甄语:“你……要吗?”

  甄语白了简固一眼,松开抓着他的手,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

  甄语松手了,秋衣保住了……简固镇定下来,随意地抹脸:“你刚想说什么来着?”

  甄语没再看他:“我是想问你,接下来咱们干点什么?”

  简固单纯想换个话题,不料甄语问了个正合心事的问题,立刻回答:“咱们去给你搬家。”

  甄语:“……”

  搬家?搬什么?

  简固要疯啊?

  “快降温了,就算没今天的事,我也会想方设法让你住下。”简固商量道,“咱们出发吧?去拿你的东西。”

  “这都发的什么西北疯。”降温不应该让人头脑冷静吗?甄语头疼地抬手示意简固先停,“先打住,你容我想想,容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