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很快就为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悔意。

  是他见过的世面少了。

  简固说带了饭的时候,他以为是随便买了点吃的。

  就像周末里他的同学们,偶尔会从校外拎两个菜开开小灶什么的。

  最夸张最夸张,叫个外卖,什么的。

  哪曾想是真的带了饭。

  正正经经、满满当当、摆都摆不下的饭菜。

  他能说什么,他下意识就是一句:“你打算去野餐?”

  这什么有饭有菜又有汤还有点心的一顿饭……

  简固坐这车,是为了在车上吃饭的是吗,亏得这人能把餐盒排列开啊?

  他没见过,他震惊了。

  “你出趟门,带这么多吃的。”甄语感觉自己现在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有点错乱了,“不、不浪费啊?”

  简固当然是特意准备的,一大早在厨房泡了半天,只要觉着甄语可能喜欢的,都准备了。

  样数多,辛苦厨房的师傅们了,但每样分量其实都不多,甄语吃不下的,他可以吃。

  简固事先想得挺好,当面看到甄语眼中的小小震惊,忽地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饭量了。

  他小声申辩:“这么多人呢。”

  “哦也是。”甄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解了,可能是太过超出认知水平,急于寻求逻辑自洽,“那就先……”

  拿走快拿走,这噼里啪啦一大堆餐具,他看着就饱了。

  人多,总不能让别人等会儿吃剩饭,赶快赶快,就地分一分,解决这个让他头疼的局面。

  甄语试图用三个字含糊表达自己内心的复杂。

  他表达了,不料简固真听懂了,脸上还有点不愿意了。

  “你先吃。”简固想挪动一些饭菜让它们离甄语更近点,发现无从下手,“先吃。”

  甄语看着简固束手束脚的模样,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对方推盘子时那“锵啷”一声。

  不仅惊到了他,同时简固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来着。

  他没慌,简固先慌为敬。

  在自家车上摆满自家的饭,脸上反倒露出了赧然的神色——这个简固啊,有时候真是乖得有点搞笑。

  “我就明说了。”甄语此时忽然觉得,有时候,坦诚一点比“你懂我懂”更轻松,“这要是你们几个人的饭,就先分一分,总不能过后再给人家吃剩饭。”

  “要不是,咱们就开吃了。”

  “抓紧吃完,我还有事,待会儿你有什么安排也忙你的去吧……”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觉着不合适说出来的事,也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

  就算他竭力不去在意,“剩饭”二字,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也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想到是谁,是如何刺进去的,他总在费劲八叉地去理解,去试图接受,却从来没想过试着把它拔出来。

  说出这两个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把那种不快的感受留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就得了。

  不应该为此影响自己在其他时间的心情。

  下次,他肯定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了。

  不就是吃点剩饭剩菜吗。

  他既然决定了让母亲高兴,当时吃当时忘了就完了,拿得起,也要放得下。

  简固实话实说:“这就是两个人的分量,可能稍微多了一些,但不是几个人的。”

  “你先吃,我应该能吃得完。”

  “待会儿我没有什么安排。”

  “嗯。”甄语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一声,为这场有来有往、说得清清楚楚的对话弯了弯唇,“那就吃饭呗。”

  这几乎是完美的一餐。

  每一道菜都那么温香美味。

  脆韧的,嫩滑的,多汁的,鲜美的,暄软的,爽脆的,焦香的,都以让人欣快的口感呈现出了各自的好滋味。

  米饭扑鼻而来的清香上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味道。

  不知道什么炖成的汤澄清味美,不带一丝杂味儿。

  甄语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擅长品鉴美食的人。

  餐费能吃饱饭,琢磨着三五不时吃点有营养的,偶尔打打牙祭,这就是他在吃上能做的所有事。

  不知何故,今天这场经历,比起品鉴美食,更像是一场教学。

  因为他不会吃,有很多东西没吃过,不认识。

  每一道精致的菜式汤品和点心都在教——不,没有那么居高临下,该说是“展示”才对。

  都在为他展现他从未见识过的美味。

  这些饭菜仿佛也和简固一样,面对面地冲着他,放低了姿态,笑微微地问他喜不喜欢。

  在这场“教学”里,自然而然地把他捧到了教的那一方,好似他的一句认可就是什么无上的褒扬。

  简固有清泉一般的目光。

  将他开始那点难以避免的不自在都通通洗去了。

  再没有什么比痛痛快快地吃着好吃的东西更让人高兴的事了,就这么简单。

  之所以说“几乎完美”,主要是,他有点吃撑了。

  真没辙啊。

  “你行吗?”甄语看着仍未吃完的简固,“别撑着了。”

  浪费是不好,前提是身体受得了。

  “我可以。”简固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假都没掺,“你放心吧。”

  做这种收尾工作,让他有种总算可以为甄语解决一些事情了的感觉,心情和食欲都很飞扬。

  他刚重生的时候都忘记了,自己这时候还在长个子呢,饭量是人生前二十几年里最大的!

  在学校的时候,下第二节课就觉着饿了,严重影响他想事。

  这都十二点多了,他完全可以吃得下。

  “你可真行……”甄语看着简固吃饭的模样,不由得说了这么一句,见对方表情变了,忍俊不禁,“不是,你不好意思什么,又不是夸你。”

  简固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问:“不是吗?”

  不是夸他,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

  甄语愿意将简固眼中流露出的称之为“求知欲”,顿时可乐得不行。

  怎么不能是别的什么了?还可以是内涵,是讽刺,是无奈。

  好吧,他这副心情格外畅快的模样,也不像能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只是感慨一下而已。

  算了,就这样吧,简固觉得是夸,就是了。

  他欠人一顿饭呢。

  只要继续来往,人情饭情,都能还上。

  让他心底软化开来的,是简固带给他的那种豁然开朗。

  有比他更殷切、看上去更容易碰壁、真碰了估计大受打击的简固在,他那点从未宣之于口的不自在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没必要去在意了。

  没必要搞得那么纠结。

  干好自己该干的事,也该让自己好过。

  “我一会儿该走了。”甄语有什么说什么,“得去看看我妈,一周难得有这么点空儿。”

  “哦哦好。”简固连忙点头答应,“耽误你时间了。”

  “说什么呢,别这么客气。”甄语笑了笑,“你今天来,就是想找我吃饭?”

  简固始终在观察甄语,当然看出对方情绪上格外舒展开了,心情越发大好:“对,我就是来找你吃饭。”

  而且成功了!

  还有比这更棒的事吗。

  “行。”甄语禁不住又笑了一下,“你倒是挺……”

  挺直接,挺好的,也挺好玩儿的。

  简固全神贯注:“我在听。”

  “啥呀。”甄语这下是真被逗乐了,听的都什么,一句接一句的,不联系上文吗,“你吃,吃完说,不用这么立着耳朵听。”

  简固没反应过来,还是专注地望着他。

  长得剑眉星目的一副聪明相,怎么这么憨呢。

  甄语有些无奈:“哎呀就是想夸你呢,没找到合适的好词儿。”

  “啊那不用。”简固一听这话,脸都要热起来了,“我也没做什么。”

  “行呗——那不夸了。”甄语微微拖着长音,从和简固对着坐转向了面朝前,“你吃饭,先吃。”

  他一说话简固就停了算怎么回事,显得他的发言多重要似的。

  跟同龄人,硬是处出了地位有高低的感觉。

  简固是对自身哪里有误会,能在与人建立联系的时候搞得这么卑微?

  甄语很少直接认定什么是不好的,但此刻觉得,这样就是不好的。

  他不忍心让这样的诚心实意碰壁。

  吃人嘴软,等下如果孟舒然不同意,他就多劝两句?

  说不通的话,就单独找时间和简固见面好了。

  他非得让这个人支棱起来不可!

  无论做朋友,还是平常相处,能让人心里这么自在的人,完全值得他好好对待。

  甄语不说话,简固默默吃饭,车内陷入了一阵安宁——只剩下用餐的细微响动,带着有些缓慢的节奏,听得人昏昏欲睡。

  甄语主动打破了宁静:“哎。”

  简固马上回应:“我在,你说。”

  甄语瞥了他一眼:“你平常吃饭,不这么慢吧?”

  简固的小心思被发现了,顿觉羞愧:“是的……对不起。”

  他听出来了,等他吃完甄语就要离开了。

  于是他悄悄地、稍稍地放慢了一些动作。

  也没有那么明显吧?

  “我就说呢!”甄语真是服了简固这个人了,“神经啊。”

  几岁了,小学生吗,幼不幼稚?

  他一边笑,一边解释了一句:“不是骂你,就,表现一下心情。”

  是“有点无语,但并不觉得不好”的心情。

  或者说,“这人有点神神叨叨,但并不讨厌”的心情。

  “我知道。”简固点点头,亡羊补牢,“我马上,我就快吃完了。”

  甄语摆了摆手:“吃吧,不急。”

  他完全可以再等一会儿,如果确实没时间,他会说的。

  先靠在这,享受一下舒服的宽大座椅好了。

  上次坐在这的时候,他多少有点如坐针毡。

  今天不会了。

  座椅挺舒服的,不自在就是他自己别扭。

  何必呢?

  以后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