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成水……?人……化、化成水?!”

  程如一自幼遭逢不幸,后又一路进京赶考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当他听得严况此番结论时,仍是难以置信。

  一整个人……一大块肉,能完全化成流水顺着雨水一齐被冲走,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了。

  严况却神色淡然,微微颔首道:“化尸水,杀人毁尸必备之物,虽不易得,但却真正存在。以往出任务时我都会随身带着,现在包裹里应该也还有,你要看么。”

  “不不不……不用了。”程如一连连摆手拒绝,又压低声音道:“可这样的好东西……是谁会舍得如此铺张浪费的用在一个寻常商户身上呢?你说这是朝廷,还是江湖上……”

  严况抬眼道:“只要有钱,谁都能得到此物。但一般的化尸水效用不会如此强劲,总归会留下些黏腻发黑的骨渣和脏器,气味也要至少两三日才散得干净。”

  “呃唔……”听着严况描述,程如一又泛起恶心来,严况有些见怪不怪的伸手去替他拍背,继续道:“可如此强效的化尸水,只有唐门的腐尸化形水才能做到。”

  “唐门……又是唐门?”程如一道:“我一个平头百姓都知道,唐门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武林门派,还有朝廷撑腰,可以说是两边都吃得开,唐门如此显赫尊贵,为何会跟一个小县城的商户过不去?”

  “不知道。”严况如实答道:“如果没猜错,何府的其他人都被化了,而独独留下何俊勇和程如清,定是另有原因。”

  “大官人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呢。”程如一道:“那自称是姬妾,不知是人是鬼的檀珠姑娘。诶,不过我说,既然现在何府没有人了,也好。”

  严况了然道:“嗯,就不必再走正门了。”

  ……

  两人重新翻墙回到何府时,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那幽暗的白烛和奠字灯笼能借些光来照路。

  面对这死了不知多少人的宅子,程如一难免有些紧张,一路上都牢牢捏着严况的手,寸步不离跟在对方身后。

  一想起严况说的——“地砖上到处都是死人”,程如一就浑身发毛。而到了灵堂时,难闻的尸臭与血腥味,让程如一还是忍不住干呕。

  严况再次仔细查看尸体,见状不由感慨道:“你怎么真跟有了孩子一样。”

  “大官人慎言……!”

  程如一闻言立即抬起头来,忍着不适蹙眉道:“我可生不出孩子,官人若真喜欢孩子,该是早些改道离开,先甩了我这个拖油瓶,再寻个绝世佳人,开枝散叶……”

  严况一怔,顿时没了回音。但莫说是严况,就连程如一都不知自己为何反应这般大,明明只是冷脸阎王少有的说笑,自己这又是何必要扫兴呢……?

  程如一越想越觉不妥,正准备跟严况道歉,严况却忽然拍着他手背低声道:“可我不喜欢孩子。”

  “但繁衍后代,只应因着一个理由,便是真心喜欢孩子。”

  严况侧首间,正对上程如一略带错愕的目光,两人目光交汇一瞬,程如一却在对方面上瞧见了少有的神色,不似审讯时的冷漠,也非是寻常时的那种淡漠。

  那是种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神色。

  他一字一句道:“只是因为喜欢,才应该生养性命。否则,不论是为了承继香火、争名逐利、一时爱意上头、顺从平常,或为实现自身难以成真的愿景,都分明是把一个无知无辜的生命,自降生起便扣上了枷锁。”

  “香火无用,名利浮云,爱意难长久,潮流常变迁,你我百年后都会尽归尘土,若把养育子女当成余生目标,苦心钻营,到头来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皆是输家罢了。”

  程如一微微蹙眉神色动容,实在是这一番言论入耳,却叫他回想起了自身过往,

  “是啊……官人说得对。”

  程如一苦笑叹道:“我的母亲深爱父亲,是因爱生下我与若意小妹。母亲她虽爱着我们,可当父亲的爱意消失,奔往名利的路上,连发妻都能丢弃,那作为其附属物的子女,自然也是弃子了……”

  “而黄氏生育也是为了香火地位,对清儿这个女儿起初不闻不问,后来发觉不能再生育,又将她攥在手心,训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

  严况道:“程如清的内心,也一定是痛苦的。所以,你若要救她,那就大胆去救吧。”

  说着,严况抬手拍了拍程如一肩膀:“我会帮你。”

  程如一神色凝重的望着自己肩上的那只手,随后又看向严况,十分为难道:“大官人……你这只手,方才是不是刚碰过……尸体?”

  ……

  巴蜀深秋本就潮湿,牢中更甚,就连石壁都沁着水珠斑斑。草垛子上的人衣衫褴褛,神志也濒临在溃散边缘。

  程如清半个脑袋陷在干草中,双目微睁,浑身的伤口都在喊痛,一齐发狂拉扯着她本就残损不稳的魂魄,几乎快将她整个人撕裂了。

  她咬紧牙关,坚持一言不发。就算身为三朝元老的前宰相何彦舟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暂且收押,再做打算,檀珠自然也不能留下,程如清心说,她走了也好、也好……

  最后能再见一次,总好过直接闭了眼,再也见不到她。

  既然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当自己是哑巴、疯子、傻子,那就装傻充愣,总能……总能撑过去的,就当什么都听不懂,就好了……

  是意识模糊,耳中也开始嗡鸣作响,吵得人心烦,这嘈杂交织,就好像……

  那天的雨夜。

  ……

  雷鸣光闪,暴雨倾盆。

  房门破开的瞬间,血气冲天扑鼻,程如清要找的人的确就在眼前。

  只不过她却与往日不同。

  一身血污的檀珠,神色狠厉冷漠,罗裙不再整洁干净,她手中的紫铜香炉沾满了血迹甚至脑浆,血水溅在她白皙精致的脸孔上,覆过她眼角那颗瞧着令她更加温顺的泪痣。

  而分不清是谁的血,正顺着她鬓角缓缓滴落。

  地上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头颅已被砸烂,难以辨认,但程如清心里清楚。

  那正是昔日对自己拳打脚踢的负心人。

  “你……”檀珠应声猛地抬头,碎发随之扬起一串血花。

  程如清默然不语,反手合上了门,然待她回过身时,却正对上檀珠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刚想开口告诉对方“别怕”,却觉背后一凉!

  “不!”

  檀珠忽地大喝一声……随之抬手,袖中猝然飞出一道银星流光,直奔程如清颈间!只闻一声痛呼,还未回神的程如清便被檀珠一把拉到了身后,此时她才看见……

  这血气漫天的谋杀现场,竟还有个人。

  “你疯了!”

  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身着紧身黑衣,手腕流血不止,像是被什么利器打中了一般。她神色痛苦捂住伤口,神色狠厉的瞪着檀珠,又冷眼望向程如清道:“都被她看到了……不灭口怎能行!”

  “不……你不能杀她。”檀珠一口回绝,却觉沾满血水的手上忽然一紧。

  程如清听得云里雾里,虽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何局势,却还是一把握住了檀珠的手。是以不论如何,她都会站在檀珠这一边。

  小疯子,就只为阿珠疯。

  ……

  “你可快着点!就一炷香的功夫!”狱卒不耐烦道。

  忽然间,锁链纠缠响动,刺耳冰冷的声音将程如清濒临溃散的意识重新召回,她试图挑起眼睑,半睁着一只眼向外望去,却在看清来者的瞬间……骤然清醒!

  “……唔!”

  程如清不顾伤势,带着手脚枷锁挣扎着从草垛子上爬了起来,却在下一刻又立即往后退,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没事的,只有我一个人来而已。”

  熟悉又温柔的声线传入耳中,侧脸也同时被温热掌心轻轻贴上,程如清顿时抑制不住泪意,眼角湿润睁眼双眸,抿唇哽咽着望向眼前人。

  “小疯子,你可真是疯了啊……”

  檀珠悠悠地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摩挲着程如清的脸颊:“傻瓜,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疼不疼啊?”

  程如清笨拙的点头。连日的委屈得不到释放,却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哭得涕泪横流,一头扎进檀珠的怀中,含糊不清的吐字。

  “阿珠……好痛,我好痛……”

  檀珠微微皱了皱眉,眼眶也瞬间泛红,却又硬生生将泪意忍下,她抬手轻轻抚摸理顺着程如清杂草似得长发,轻声安抚道:“乖啊……没事的,很快就不会痛了……”

  程如清闻言却愣了一下,随即她神色乖巧的从檀珠怀里退了出来。

  “阿珠……你杀了我吧。”

  檀珠一愣,显然未曾料到程如清会说出这种话。她深吸一口气,泪终究还是一滴滴止不住般连绵落下,她垂下头,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这般模样,又想去握一握小疯子的手,却在看见那双被折磨到血肉模糊的手掌时,苦笑出了声。

  “你不是小疯子,你就是个小傻子……”檀珠压低声音哽咽道:“你为什么不说……白日里他们问你,我就在你眼前,你为什么不说,人是我杀的呢?嗯?”

  程如清却傻笑起来,对檀珠的话置若罔闻,只装作痴傻道:“阿珠,我真的好痛……求求你。”

  “我记得,阿珠的刀……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