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人来人往,看似嘈杂寻常,实则诡谲暗藏。

  察觉异样,程如一下意识浅顾一圈,扯动嘴角却笑不出,最终只长长吐气,下意识扣住严况手背捏紧,压低声线询问道——

  “严大官人,四角位叫人占去三处,如何是好啊……?”

  如今回想,那酒楼小二起初便是有意将几人引至眼下角落之处,而今大有包抄之象,正中酒大门,不乏眼带警觉杀意之人,正混在百姓中相继进入。

  再一抬眼,上方二楼正对之处,窗棂之内亦有人影窜动。

  看清局势危机,程如一顿觉气氛凝固,不由调整呼吸,向韩凝道:“诶,我说衙内啊,你……坐过来一点……还有,记得待会儿要乖乖听你大哥的话……”

  一旁还在傻乐呵的韩凝,骤然被程如一拽到身边,还不明所以,懵懂仰头眨巴眼道:“大嫂?”

  程如一刚想应声纠正,忽觉腕上一阵拉力,竟叫身侧人回手一带,险些被对方一把拉进怀里!

  程如一轻呼出声,耳边继而响起那独属玉面阎罗的低沉声线。

  “手快被你捏麻了。”严况沉声开口。

  “……铁骨铮铮的严大官人这就禁不住了?”气氛凝结严肃,程如一仍不忘初心贫嘴道:“要我说,是某人忌惮我天赋异禀,这么久了,是一招半式也不肯教我,不然我也能比划两下……”

  “你那两下唬得了谁。”

  严况另手不经意搭上剑柄,侧首对林江月道:“你左我右,韩凝交你了。”

  林江月闻言秀眉一挑,掌心紧扣刀柄,沉声道:“明白,如今就动……”

  “诶嘿嘿嘿,各位客官,鸡汤来咯……”

  林江月话音未落,前方忽来一声——!

  传菜人手捧汤碗微弓腰,步履稳健迎面而来,林江月见状眉心一紧,立时挥刀一记飞挑!

  传菜人纵身闪避,汤碗霎时脱手……严况抓着程如一侧身一闪,飞洒的鸡汤正正当当落了韩凝满身。

  严况高声喝道:“动手!”

  “动手!”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亦传来一声指令!暗处杀机霎时涌上台面,高处身影纵身飞驰而下,黑衣持刀蜂拥而至一如倾盆泼墨!三角处蹲守者自桌下盘底摸出铁器。

  一时寒光四闪,百姓见状立时奔走呼救,桌倾椅折,杯盏碎响交织一处,混乱不堪!

  韩凝被淋了一身鸡汤尚且懵着,却见红靴腰间一闪,回神时己被勾到了林江月身后。

  “……你倒是躲啊!”

  林江月无奈喝道,同时侧身上步挡住韩凝,双掌握刀猛然横扫,挡下三名刺客掌中凛凛寒刃,而后提劲推腕,刀柄钢刃嗡鸣作响!

  “小子,走!”

  刀气刚劲震退来者,林江月顺势改换单手刀,另手揪住吓傻了的韩凝衣领,拖着人向大门处冲杀过去……另一侧,严况亦是挥剑如雨,拉着程如一试图四人汇合,然杀机阻碍,眼前短刃寒光直逼面门而来!

  “严大人……!”程如一下意识高呼提醒,却觉掌心一松,被严况反手揽至身后。

  两人错身目光交汇一刹,只见严况徒手侧擒执刃之手,提膝掀桌,伴随杯盏碎裂脆响,阎王眸底杀意动,长剑起落之间,血光腾腾……

  被刀剑交错的风尾一送,程如一直接跪撑在被严况掀翻的桌椅之后,慌乱中随手抓了一旁的凳腿挡灾,余光之中阎王宝剑一抖,碗盘碎裂血液飞溅,砰然巨声!那失血丧命之人倒在自己半米之侧,只扫上一眼,便见得那难以瞑目之人,双目半睁,血自颈间倒流耳侧,眼角染尽又涌出,末了一阵抽搐,血自眼角侧颊汇聚一处,留下一滩嫣红刺目。

  程如一还是头次这般近距离看严况杀人……只觉背上发凉,连连向后缩去,眼前倏然闪过一道白光!

  “唔……!”

  程如一还未及看清,顿觉颈间一紧!

  似有东西勒住了他脖颈……且愈收愈紧!呼吸被不明之物凶狠夺取,求生本能促使程如一丢了凳腿,转而抬手抓向颈间,却只摸到几乎陷进血肉的细丝,整个身躯也被那诡异之物拖拽得不受自控……

  正当程如一觉得整颗头颅都快要被那细线活生生勒断之时,颈上却骤然一松!他立即猛吸一大口气,反被呛得咳嗽不休,还未回神,便被严况拉着跌跌撞撞冲出了酒楼。

  “程如一!”

  耳闻人焦急呼声,程如一连忙缓着气应道:“我没事……快跑……”

  两人虽冲杀出酒楼,仍有大批杀手穷追不舍,而林江月与韩凝也不知去向。耳畔杀伐不休,寒光剑芒耀眼刺目,严况侧首间不经意望间程如一颈上血痕,眼底杀意顿掀波涛翻涌!

  长剑再挥,横抹立身人前,不容片刻有失!再与敌手交接,阎王目光一凛,提剑格挡,旋身侧步反守为攻,剑花翻转刺入心窝,取命眨眼间。

  程如一被严况另手紧紧拉着,也随人动作被拉拽得宛如剑穗一般左摇右晃,眼前视线虽不住转换,却仍能看清些局势。

  这回他与严况遇到的危机和以往皆不相同。来者太多,武功又高,绝非杂鱼之辈,而严况再如何神勇刚强,终究是血肉之躯,再加上自己这个拖油瓶……

  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以一敌百?

  而在一众手持钢刀、短剑、匕首、长剑的杀手之中,程如一精准发现了方才险些让他尸首分家之人——

  刀光血影之后,一红衫蒙面人手持七弦瑶琴,左手按弦,右指义甲似锋刃钢刀……那小小瑶琴却暗藏玄机,只见钢甲拨弦,琴弦飞丝,如利箭破空而来!

  程如一下意识惊呼阖眼,严况闻声警觉,回身一剑飞挑琴弦!

  继而琴弦攀缠剑身,盘丝绕结,脆响声声宛如琴音铮铮,严况见状旋腕剑绞,压腕施力欲断琴弦,亦斩碎此间恩怨是非,却猝然只闻得砰然一声——

  两相力道对冲撕扯,锐锋竟与琴弦同断!

  铁器银弦嘶鸣,震耳欲聋!一众刺客包括程如一在内,皆抑制不住去捂双耳。严况人虽未动,却是蹙眉扫过掌中断剑。

  “能取严况性命者,加官厚赏!”

  红衫蒙面人见状高声喝道,语调之中竟难掩兴奋情绪,程如一听得此言,再看身侧人掌中断剑,不由心头一凛,捏紧严况手掌,刚欲开口,却闻严况冷笑一声——

  “严某性命在此,尔等……尽管来拿!”

  程如一:“……?”

  还未及回神,程如一只觉眼前再度天旋地转。身侧人纵使手持断剑,英勇仍旧丝毫不减,杀意坚决不怯半分,那高大人影直将自己隔在死亡边缘之外,更寸步不移。

  而身为盾墙之人却已杀红了眼,程如一清晰可见他眸底血色满溢,杀神挺身迎招不知伤痛,兵刃嘶鸣,招来招往,是取命交锋,亦是红尘诸事。

  当街开杀,不乏无辜百姓受其牵连,严况心知眼前之人皆是冲自己而来,江湖庙堂,杀人人杀,千般情仇纠葛只系一人之身,又如何能累及无辜?

  阎王面上血痕尽染,疯杀一阵终于得隙,一把拉住程如一突出重围,顺着暗巷一路奔逃而去。

  程如一随人一道冲出包围,但觉与人交贴的掌心却是温湿的,如此太显得一搭一扣上手背的指尖凉意更甚,更叫人心中恐慌担忧……

  然此刻却无暇过多问候,程如一只得跟着人死命前行,前头是护命之人呼吸逐渐粗重,身后是夺命脚步愈发清晰交杂,耳畔更有自身心如擂鼓。

  严况顾不得自身伤势,也不觉痛,只拉着人一路狂奔,却吃了路生的亏,竟带着程如一钻进了个死胡同。

  眼见前方冷壁横绝,两人同时驻足,严况当机立断拦腰抱住程如一,冲到墙角下将人半举往上一推!

  那土墙并不算极高,严况本就生得高,程如一被他搂着腰身半举,也勉强够得着墙头。

  “快上去!”

  严况出言催促,程如一也不敢耽搁,费力扒沿一蹬骑挂墙头,瞧着墙那头有光的生路,他连忙回身去拉严况,却见对方起势已定,大抵是不需要自己帮忙,于是手脚半路收回,却一个不稳……

  直接栽了下去。

  “程如一?”严况飞身跃上墙头,却闻下方一声闷响,急急落地寻人。

  “我没事……”

  程如一心说亏得这墙下堆了不知什么杂物,四下里皆有些奇怪难闻的气味,自己则有惊无险滚了两圈,然而正欲撑身而起时,却摸着身下油布似盖了个什么冰冷却柔软的物件,如此被自己一压一碾,发出微弱似破漏般的声响来……仿佛还有些渗水?

  怎会如此倒霉。大约猜出了那东西是什么,程如一不由心下叫苦。

  “程如一?”严况还摸着黑唤他,程如一只得心中默念闲事休管,爬起身来一顿乱抓,搭上严况的手。

  “我在这儿……”

  “噤声,有人来了。”

  耳闻脚步声响,严况拉过程如一又按着他颈子蹲下,随手掀起油布一角拉着他一齐躲了进去。

  “别……”程如一阻止不及,却是已经被迫无奈跟严况躲在了那油布下头。

  油布掀开一瞬,程如一不由脸色铁青,那难以言喻的熟悉气味登时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捏紧拳头屏住呼吸,又闻严况压低声音在自己耳侧轻声道:“没事吧?摔伤了没有?”

  程如一牙齿打颤如实道:“没事,挺好……但这里味道不太好。”

  严况先前便失了嗅觉,此刻闻不见任何气味,但听程如一此言还是伸手探查了一番,果不其然,他摸到了一条属于同类的手臂。

  严况下意识手上一僵,不料浑身伤口竟全数绷开……而此时墙那头也传来了动静,剩余杀手追赶上来,随着墙头错步声响,严况再度捏紧拳头,另手将程如一按在怀里。

  程如一被人按在怀中,清楚可闻那一身血气,心说好在此地还有尸气,两相抵冲,外面的杀手应也不至于察觉。

  此刻又天黑视线不清,二人只闻几名杀手低骂了几声,脚步声便慢慢远去消失。

  为保万一,严况压着程如一多等了半刻才挑开油布,随即扶着程如一起身,环视四周确定安全后,严况方开口道:“人都走了。”

  “是……活人都走了。”

  程如一神色犹豫,捏着方才在一片黑暗中摸到的牌子,掂量着是铜,而上面的字样,摸着却像是……

  程如一不敢多想,直接将其递给严况,一只脚踩扯着油布,挡住先前被自己压倒的那条手臂,同时对严况道:“也不知是杀手掉的还是这群人的。严官人,如此大的排场,究竟是何路数?是冲你这个人,还是冲你的身份……?”

  严况伸手接过牌子,光影暗沉看不清字样,也只能顺着纹路摸索,然分辨清楚的瞬间,却是心下骤然一沉。

  “严大人?”见严况不语,程如一连忙又唤一声。

  严况这方回神,握了握那块令牌,随即收入袖中,沉声回应道:“我又不是是真判官。如此没头没尾的追杀……我生平所遇太多,如何能一一知其来由。但看他们招数套路,江湖散人受朝廷雇佣的可能性更大,而此地的这些死人,我还想不通是何来历。”

  “朝廷里……是谁会想要你的命?诶!”程如一还未细想,便被人捉了手臂拉着往外走。

  程如一连忙跟上,仍不忘道:“你的伤……”

  “此地不宜久留。”严况心知自己虽闻不到气味儿,但于程如一而言必定是难忍难耐,便拉着人边走边岔开话题道:“程如一,跟你一道还真是如有神助,随便挑了一条巷子进,也能有此奇遇。”

  程如一不忘回嘴道:“这话该我来说,我还当严大官人是要在死地叩生关,才特意选的好道儿,遇上的好事儿……我说,你别逞强,我觉着你伤得应该挺重……能去找大夫吗?”

  严况闻言却没应,他也不知自己伤在了哪儿,只顾拉着程如一走。两人不敢再走大路街面,只得寻着暗巷小路,再度出了城,也不知是回了原处,还是离着唐门更近了一步。

  “也不知道林姑娘跟衙内他们在……”程如一话刚出口,手臂上却骤然一沉……身侧人骤然一倾,直挺挺在他眼前栽倒了下去!

  严况一路失血,此刻终究撑持不住,体力不支半跪了下去,程如一连忙俯身去扶……却闻一向冷静沉默之人,竟喘息着笑了起来。

  “你伤到脑子了……?”程如一不可置信,一边费力半抱着严况,试图将人拉进怀里来。

  严况依旧不应,只笑了两声便没了动静。程如一虽觉莫名,仍是咬牙皱眉,挽起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手搭住他被血水濡湿的腰身,试图将这嘴硬阎王带去医馆治伤,然而两人身量实在差得多了些,程如一方才奔波也有消耗,本以为扣紧了,结果一个不留神,两人却是一齐摔倒在地。

  “失误失误……再来一次……”

  程如一不死心的爬起身来,双手再度往严况腰间搭去,肩上却叫人轻拍了两下,那有些失常的玉面阎王也终于再度开口讲话。

  他声音低哑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我不信……”程如一固执的搂着严况的腰,欲要将人半扶起来,却觉肩上一沉,竟是被那人一把推开。

  “你……”程如一不由皱眉,眼看着那铁骨铸就的阎王一个趔趄再度半跪下去,他急忙要上前去扶,却闻严况再度开口——

  “你走吧。”

  程如一怀疑自己听岔了,严况却似乎听得见他心声,再度开口道:“你走吧。”

  “我只能走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毕业啦,即日起恢复更新!

  唐门篇预热!本单元有大量新老角色,江湖门派设定,回忆填坑情节,程如一的身世会在本单元全数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