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刚走进大堂,便见着他爹坐在堂上品茶,此时的秦简才四十出头风华正茂,气度不凡,还是记忆中那熟悉的样子,让他心中一紧。

  秦简捏着天青色的茶杯盖缓缓推开水面,吹了吹雾气,水雾遮盖住他凌厉的眼,眼角的泪痣显出一股子柔媚来,被秦玉惊动,他眼尾微微挑动,喝茶的动作一顿,抬头笑道:“玉儿回来啦?”

  秦玉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挤出笑意:“是啊爹,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

  秦简放下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稍有迟疑,细细盯着秦玉看。

  秦玉心中汗颜,却不动声色:“爹,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吓人的!”

  不愧是少年及第,纵横朝堂二十年的当朝太师,极为敏锐,这才刚打了个照面,就让他察觉到不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马脚。

  细想来破镜总是无法重圆的,即便给他按照原先的样子拼起来,也会有无法愈合的伤口,终究是回不到开始的样子。

  就如同此时的自己,就算已经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心境也早已天翻地覆,终不似年少。

  若是旁人还不易察觉,他爹毕竟太熟悉他了,一些细微的变动都会引起注意。

  秦玉如同往常一般,上去攀住他爹的胳膊,用撒娇的口气道:“你说嘛~有没有想我?”

  可能是没有发现破绽,秦简只是感觉不对稍稍怀疑了下,起身摸了摸秦玉的头,一向只有杀伐和算计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了慈父的关爱:"想,爹怎么会不想我的宝贝玉儿呢?

  玉儿近来在国子监可是遇到了不高兴的事情?若有人敢惹你,尽管告诉爹来处置。"

  秦简手眼通天,哪里没有他的人,他在国子监里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的出他的掌控,他打冯麟远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就是在问要不要他来善后。

  若是他出手冯家上下恐怕要永无出头之日,虽有仇,但仇不至此。

  “是遇到些许不快,不过我都已经处理好了,用不着您出手。”

  秦简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闪过精光,“你在国子监的事我都知道了,干得不错,睚眦必报,不愧是我秦简的儿子。”

  秦玉眼神微闪。

  这句话他好像听过类似的,自己真的很像他吗?

  既然很像他,那为什么,自己才是最后被抛弃的那个?

  秦简摸了摸他的头:“晋王世子与丞相之子的纠葛,我已听闻,你为何会知道他们的隐情?”

  秦玉顿时有点紧张,随便找了个借口:“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王府规矩严格,这种隐秘的事情,怎么会轻易传出来?

  并且恰好让他知道了。

  秦玉也知道自己变得这个借口太过于敷衍,心中思绪翻腾,他怕在他爹面前露出马脚,连忙找了个由头,赶紧撤:“爹,我太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秦简奇怪地看着他,可能是看出来他心情不是很好,也没有多问,让他走了:“嗯,去吧。”

  回到记忆里的小路上,眼前一花一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多年,陌生的是重活一世方才明白这里的一切从来都未曾真正属于他,即使没被抄家,这个地方恐怕也只会属于他的哥哥,往事不受控制地自眼前掠过,秦玉失魂落魄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路过某处,突然被浓重的药味和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

  他才惊觉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哥哥秦玊所住的地方。

  他躲在院子外悄悄向院子里那扇紧闭的朱红雕花窗子看去,窗边的白梅在风中簌簌掉落花瓣。

  若是秦玊病情好些,他便会将这扇窗打开,坐在窗边看着外边。

  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每从他窗外经过时,他总是会更有精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折下花枝或者拿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唤他过去,仿佛真的很想跟他玩,特别像贩卖孩子的拐子。

  他虽然看不起他,但是他总是要从他窗下经过的,然后受他引诱,一般都不会与他说话,拿了东西便跑,有的时候跑得慢了,是要被他抓住捏两下的。

  他还因此咬过他一口,被罚跪了祠堂。

  他不缺东西,他就是想抢他的东西。

  秦玊比他大六岁,秦玊的娘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听府里的老嬷嬷说过,他娘刚进府那段时间,不知受了他娘多少欺负,怀他那阵子还差点流了产。

  因此他对他总是没有好感,心怀敌意,他打心眼里觉得他那一身病,是他娘坏事做多不积德导致的,是他和他娘活该。

  想来他娘做的坏事与他无关,他也是个可怜人,母亲太过强势对他期许过盛,打小身子骨就弱,与自己争夺父爱,除了最后那一次,还从来没有赢过。

  身为秦简的儿子,他又怎么会没有野心呢?

  只可惜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空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受身体限制,缠绵于病榻。

  太子喜欢他,他却不喜欢太子,最后被囚于深宫,就算是荣宠加身,哪里又能比他好呢。

  所以后边的事,他自认自己遇人不淑,他怨天怨地谁都怨过,独独没有怨过他。

  “谁在外边?”屋子里的人察觉屋外有人。

  秦玉一惊,赶紧走了。

  “玉儿,是不是玉儿回来了?洗砚,快……”

  “大少爷,大夫说了不能开窗,您见不得风,听说早上善总管去接二少爷说是没接着,兴许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屋子里静了下去,片刻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声。

  秦玉刚从院角那边转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抱住。

  他吓了一跳,声音卡在喉咙里还没发出声,眼前突兀出现了一大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看得他一愣。

  他转过身就见着楚兰溪捏着比他脸还大的牡丹瞧着他,楚兰溪相貌昳丽,眉眼温柔,可能因为出生不好,骨子里有些除之不去的自卑,所以总是喜欢垂着眸看人,总有一股子被欺负了的意味。

  可但凡接触过他,便知道这是个硬骨头,将他师父秦简的阴狠决绝学了个十成十,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不是能轻易欺负得的。

  楚兰溪低垂着眼眸,喃喃道:“你最喜欢牡丹。”

  秦玉最讨厌他这一副表里不一,扮猪吃老虎的虚伪模样。

  “我不喜欢,”他将他推开,推得离自己远些,理了理衣服,嫌恶地看着他:“牡丹娇贵,总是要人照顾的,若是无人照顾就得死,我喜欢凌霄,遇墙攀墙,遇树攀树,一路顺风顺水,爬到最高。”

  他好似有些失望,眉眼垂的更低了,若有所思道:“哦,你不喜欢……”

  秦玉看了看他手中的牡丹,又看了看秦玊园子,便知这人这花从哪来。

  原本他哥哥是喜欢梅花的,院子里除了一些寻常用的草药,便只有白梅。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将院子里的白梅都换成了牡丹,只留了窗边那一株。

  他这花不是从他哥的院子里摘的,还能是从哪儿来的。

  于是冷笑道:“借花献佛你倒是第一,要不要脸。”

  楚兰溪眉眼微动,突然展颜微笑,动人心魄。

  “我不要脸。”

  秦玉语塞。

  楚兰溪虽然出身乡野,却是出了名的神童,乃是童试第一名,后来破例不足龄参加乡试又是第一,十岁时被他爹收为门生,才得以庶民的身份进了国子监。

  据说他在国子监里年年拿第一,是为数不多连续三年拿满分,进了国子监麒麟才子阁的人。

  七公子也有他一个位子,号“照花公子”,据说是当年科举高中探花,琼林宴上临水而立,与御花园名花一同映入水中,不输芳华,得圣上亲赐“临水照花”四字而得。

  奇怪,这个人以前不是很看不起他,嫌弃他太笨,除了出身一无所有,只跟他哥哥交好,根本不搭理他的吗?

  还记得五岁时,他爹第一次将人带到他面前,让他喊“师兄”,他喊了,他却目中无人,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为此他们还结了梁子,开启十几年的明争暗斗。

  后来更是冷眼旁观他一步步掉进陷阱,无动于衷。

  如今这人怎的这般奇怪,竟还会主动找他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