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斜阳,碎金洒落在碧草之间。
银色簪缨枪挑起一名北琢军的咽喉,猩红鲜血迸溅,战士魂归故里。
贺炤抽回枪,甩去血珠。
他的神情格外嗜血阴冷,如地狱修罗,以一当十,敌军不敢进犯。
因为与乔曦之间的不愉快,这回贺炤在战场上表现得格外凶狠,像是把所有怨愤都发泄在了敌军身上。
胜利收兵后,贺炤回到营帐休整。
陆江前来禀告:“禀陛下,我们已占领了北琢南方十部,此战大捷!”
打了胜仗,陆江难掩激动。与之相对的,贺炤却反应平平,似乎开疆拓土的功勋也无法令他开怀。
贺炤当然是开心的,但为君王者,喜怒不外放。何况出征以来,他已与乔曦分离十日。
走前乔曦便不高兴,分开这样久,也不知他会不会对自己生出更深的误会。
“你带兵在此驻守,想必不日北琢便要派使团和谈。朕得回钧凤一趟。”贺炤说。
原本御驾亲征,皇帝就应该留在后方,指挥全局即可。但贺炤一意孤行,定要亲上战场,与将士们同吃同睡。虽说极大鼓舞了士气,可也常陷入危险之中,实在令人心惊。
因此陆江这些下头的臣子都巴不得陛下早日回到后方,听见贺炤主动要回钧凤,陆江高兴还来不及。
捷报长了翅膀,很快传回了钧凤州府。
南山别院中,乔曦正在书房里边儿写东西。安和呲牙乐着,走了进来。
“公子,捷报!陛下占领了北琢十部,把敌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乔曦捏着毛笔,忙问:“陛下可有受伤?”
安和笑眯了眼:“公子你前几日还说不想听见陛下的消息,今日怎么主动问了?”
乔曦瞪他一眼:“不问便不问,你别跟我说了,我不想听。”
“我错了。”安和麻溜认错,“陛下没有受伤,不日就要回来了。”
听见贺炤就要回来,乔曦的心湖荡漾开圈圈涟漪。
但转眼他掩饰了嘴边的笑意,换了话头:“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倒是你,可问到结果了?”
“当然!”
安和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放在桌上。
“书斋先生看了公子的样稿,连声夸赞公子大才,当即出价每页三百文,以后每售出百本,都要与公子四六分呢。荷包里这些,是第一册 的定金。”
这个结果倒是叫乔曦很有些意外。
回到贺炤身边后,又不似在宫里那般有太后常给自己找不痛快,乔曦着实过上了一段闲适的小日子。
可他有手有脚,总不能成日里全靠着贺炤,没个正经活计来做。思来想去,乔曦想到了编书。
于是他趁闲暇时分,捉摸着写了一本教辅资料,取名为《科考押题宝典》。
因着穿越前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学训练,乔曦相当懂得如何将例题深入浅出、掰开揉碎讲清楚。
再加上有过御英苑读书的经历。乔曦便将后世与现在的经验两相结合,提炼出科考范围内的知识要点,加入史料实例与趣味小故事讲解,颇为生动好记。
写完一册后,乔曦就请安和送去钧凤州府的几家书斋审看,没想到能得到这般优厚的报酬。
乔曦掂量着荷包的重量,沉甸甸的,是心中有底气的感觉。
反倒是安和有些不解,他问:“公子,你何苦这般辛劳?你若是缺钱用,直接问陛下要不就好了吗?”
“不一样。”乔曦揣起荷包,“这是自己赚来的,不靠任何人,心里踏实。”
安和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公子说得有道理。
收起荷包之后,乔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安和殷勤侍奉,见他打算收工,便上来收拾书桌。
跟在乔曦身边这段时间,安和也认了几个字。
他低头看见手里的宣纸上写的字,不自觉念了出来:“吾儿亲启,宝贝,你不要怪爹爹狠心离……”
听见安和念信,乔曦当即红了脸颊,猛地从他手中抽回宣纸。
“你别麻烦了,我自个儿收拾。”
乔曦把纸张捂在胸前,似是羞于见人。
安和懵懂地问:“公子你写的是什么?”
乔曦胡乱回答:“我、我打算写点话本子,你别问了。”
“哦对了!”安和拍了拍脑袋,“书斋老板说下回想要见见公子。”
乔曦考虑片刻,应下来:“那就下回去送稿子的时候见吧。”
转眼来到三日后,乔曦与书斋老板约定交付初稿的日子。
乔曦与安和两人带着初稿前往,可就在此时,意外突生。
街上常有闲汉为非作歹,一人见到乔曦手里抱着个精致的包裹,便以为是贵重之物,直接冲上来夺走了手稿。
乔曦吓了一跳,东西被抢走,那人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旁边街角已冲出去一道影子。
安和扶住乔曦:“公子你没事吧?”
乔曦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着急道:“我的手稿!”
那可是他半个月废寝忘食的劳动成果,此时被抢走,心中之痛无异于文档没保存就被人按下了关机键。
安和又立马去追。
可到底是耽误了一会儿,拐了几个弯后,安和便把人追丢了。
他实在放心不下乔曦一个人留在原地,只好赶紧折返回去。
见安和空手而归,乔曦失望更甚。
“公子,我太无用,没能追回手稿。”安和耷拉着眼睛,委屈极了。
乔曦反过来宽慰他:“这又不是你的错,别自责。手稿……丢了就再写吧。”
话虽如此说,乔曦的心痛却是安和所不能感同身受的。
但事情已然发生,伤心也无济于事,只能自我宽解,重头来过罢。
就在乔曦逐渐接受了自己要重写一遍的事实时,面前忽然传来了“啊啊啊”的声音。
抬眼看去,居然是那日乔曦顺手施舍过的小叫花子。
他胸口起伏,不断喘气,显然刚刚经过了一阵疾跑。
他手中捧着乔曦装手稿的包裹。
“啊!”
小哑巴伸长手臂,将手稿递还给乔曦。
乔曦拿过手稿,很是意外:“多谢。”
“啊啊。”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为了聊表谢意,乔曦又给小叫花子买了烧饼。
而后乔曦与安和前往书斋,顺利交付了手稿,拿到了近二十两的酬金。
从书斋出来后,小叫花子居然乖乖等在门口。
这一来二去,乔曦哪里还不明白小叫花子的意思,真是应了陆争渡的话,他见自己心软,想赖上自己。
“公子,你打算如何?”安和问。
乔曦想了想,说:“带回去吧,问晏清公公手底下还缺不缺粗使小厮的,给他找个活儿干。”
说完,乔曦向小叫花子伸出手:“要和我们走吗?”
小叫花子看懂了他的动作,灿然一笑,想握住乔曦的手,临到头惊觉自己手上脏污,又缩回去藏在了身后。
乔曦与安和两人带着小叫花子往南山别院走去。
就快走到时,乔曦发现一架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口。
安和猜测:“是陛下回来了吗?”
很快,马车上的人掀帘出来,证明他猜错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纤瘦男子踩在地面上。他没有束发,任由绸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背后,举止动作闲适自如,有一股无可言说的风流韵度。
乔曦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不束发又长得这般脱俗的人,乔曦穿越之后只见过那唯一一人,即便当初是隔着窗户偷觑,也很难忘记。
是那日贺炤在慈恩寺中抱住的人。
安和也有些好奇了:“这人是谁啊?看起来不像是官员之类的。”
乔曦心口生出丝丝拉拉的疼。
贺炤什么时候决定把他接来的?按京城到钧凤州府路上需要的时间推算,应该就是自己离开屋子留他独宿的那天之后。
这是不是代表贺炤真的已经对自己全然失望,不打算再白费心神?
挺好的……
自己想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别伤心了,显得自己很贱。
“我忽然想吃山楂片。”乔曦转身,“去铺子里买点吧。”
乔曦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逃避与那人见面。一刻钟后,他买到了山楂片,才重新回到别院。
在院内,乔曦遇见了晏清,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他们手上捧着盒子,不知要送去何处。
“乔公子。”晏清上前来请安,“今日别院来了一位客人,奴才来与您知会一声。”
乔曦本来是不打算过问的,谁知晏清会主动提起。
他不得不应和道:“既然如此,那我该找个时间拜会一下了。”
“不不不。”晏清忙阻止,“这位客人……喜欢清净,乔公子不必去见,这几日若是碰见了,也请乔公子莫要见怪。”
晏清的意思,说不准就是贺炤的意思。
看来贺炤并不希望自己和那人见面。
这也恰好合了乔曦的心意,他颔首答应下来,接着拉过身边的小叫花子。
“晏清公公,我这儿有个人,希望你能给他在院子里安排个活计。”
晏清端详小叫花子片刻,笑起来:“公子都开口了,不过一个小子而已,公子喜欢,就放在身边带着吧,何必与奴才说。”
“不过别院里的人都要登记造册,不知他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小叫花子是个哑巴,不可能问得出他的名字,乔曦犯起了难。
安和忽然说:“上回给他洗澡的时候,我见他衣裳后领子上面缝了一个名字,似乎是什么……小车?”
“小车?”乔曦想了想,“那让他与你一般,取名安车如何?”
安和没有意见,小叫花子就此改名为安车,做了安和的副手。
两日后,书斋老板差人来传话,说样书已经做了出来,请乔曦前去预览。
然而刚到书斋,看见里面一张熟悉的面孔,乔曦恨不得掉头就走。
东方谕爱书,闲来无事便喜欢到书斋打发时间。此时他正在这家入墨书斋中挑选书籍。
可老板已看见了乔曦,挥着手与他打招呼,乔曦没办法临阵脱逃了。只能硬着头皮,从东方谕身边经过。
反正他也不认识自己。
“乔公子,你瞧瞧这样书,装订、缝线都是最好的,里头正文也用的是上好的油墨,可还满意?”
乔曦接过来看了看:“很不错,多谢老板费心。”
“那当然要费心!”老板手舞足蹈起来,“据鄙人经商多年的眼光来看,这《科考押题宝》必然会成为我入墨书斋的头号畅销作品,一经面世,那定是洛阳纸贵、万人空巷!”
“老板谬赞了。”乔曦颇为羞惭。
“这本《科考押题宝》是公子的著作?”
一道清冷出尘的声音传来,回头看去,是东方谕。
乔曦浑身僵硬一瞬,而后挤出勉强的微笑:“正是在下拙作。”
东方谕眸色柔和,感慨道:“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对科举之制的见解已这般鞭辟入里。不知公子可参与了今年的秋闱?”
“在下惭愧,还未有功名在身。”
笑起来之后,东方谕的眼角隐约泛起细纹,那是时间的刻印:“是我唐突了。”
在东方谕面前,乔曦总有些许自惭形秽之感。
他觉得自己是后来的,在不知情时,与贺炤发生了许多事,甚至还有了贺炤的孩子。虽说其中有不得已,但细究起来到底是辜负了东方谕。
东方谕在老板那里提前看过了样书,与乔曦说了些自己的见解。
他毕竟是上过科场的人。短短几句话便让乔曦放下了成见,为他的才情倾倒。
两人居然在书斋忘情相谈起来,直到老板搓着手过来提醒:“二位,咱们要打烊了,要不下回再聊?”
乔曦惊觉已夕阳西斜,便要告辞。
可之前东方谕清居佛庙许久,难得遇见乔曦这样能聊上两句的人,实在不舍。
于是他邀约:“不知乔公子可愿赏光去我居所用些饭,我们吃过饭再谈。”
东方谕的住处,那不就是南山别院吗。
“我、我家中还有事。”乔曦笨拙地找着借口。
东方谕明白他话中婉拒的意思,热情降了下来,不再强求。
不过两人还是相携走出书斋。
谁知刚走出门,乔曦身上便投下一道高大的阴影。
乔曦抬起头,冷不防看见贺炤风尘仆仆的脸,惊讶地瞪大了眼:“陛下……”
半个月未见,贺炤看上去比离开时要瘦了点,北琢的阳光太过热烈,稍稍晒黑了他的脸。
而在贺炤眼中,面前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则胖了一点,嘴唇与脸颊在白皙中透着血气丰盈的淡红,像是烧得上好的粉胎瓷器。
“卿卿。”
贺炤不由分说抱住了乔曦。
他铠甲在身,硌得乔曦有些难受,何况身旁东方谕还看着呢!
乔曦推了推贺炤,出言提醒:“还有人在呢。”
贺炤心想乔曦应该是面薄,便老实放开他,转眼才发现旁边站着的是东方谕。
“爹爹?”贺炤意外,“你何时抵达的钧凤?”
见他俩搂搂抱抱的样子,东方谕全明白过来,乔曦想必就是之前贺炤兴冲冲跑来说的那个喜欢的人。
爹爹?
乔曦呆若木鸡。
东方谕对上贺炤时,神色很是淡漠,简短回答道:“两日前。”
“你能过来,我很高兴。”
在东方谕面前,贺炤仿佛变回了十几岁出头的愣头青小伙子,高兴毫不加掩饰。
东方谕将贺炤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略显刻薄地说:“自古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纵使陛下急着收拢大权,又何须亲征,实在不稳重。”
贺炤正色:“朝廷苦北琢之患久矣。孩儿不甘于只做个庸碌的守成之君,誓要杀得北琢再不敢进犯,还边疆百姓一个清净。且我自小练武,不分寒暑,岂甘心荒废,必要在战场上搏杀出名堂才不辜负浑身本领。”
乔曦听出来东方谕并非不赞成亲征,那番话分明是担心多过责备。可没想到贺炤这时候轴上了,非要信誓旦旦地解释。
为免得两人在大街上吵起来,乔曦赶忙解围:“陛下,先生是担心你。”
被他提醒,贺炤也反应了过来。
贺炤只是太过迫切想要在东方谕面前证明自己,一时钻了牛角尖。
东方谕别过头:“草民可不敢担心陛下。”
看出来父子二人有嫌隙,乔曦主动当起了和事老:“先生,陛下刚从战场归来,咱们还是先回别院歇息吧?”
“是了。”贺炤揽过乔曦,对东方谕介绍,“爹爹,他便是上回我与你说过的那个人,他叫乔曦。”
说完,贺炤转向乔曦:“我爹爹姓东方,你可以叫他先生。”
乔曦赶紧行了晚辈礼:“见过东方先生。”
走在路上,乔曦终于想明白了东方谕的身份。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贺炤藏在佛寺中的心上人,而是陛下的亲生爹爹。
乔曦颇为赧然,他、他吃味这样久,结果全都是误会,简直羞愧。
几人回到别院。
东方谕忽然捉起乔曦的手,对贺炤说:“我还有一些话想与小曦说,陛下不会介意吧?”
贺炤也有十多日未见乔曦,实在思念得紧,可东方谕开口要人,他不好拒绝,只能点头:“朕刚好还有一些政务要处理。”
东方谕便带着乔曦来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屋后,一个绑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为乔曦倒了杯茶。
东方谕抬手:“喝茶吧。”
知道东方谕的身份后,乔曦见到他就忍不住紧张。听他让自己喝茶,乔曦赶紧去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却连味道都没品出来。
见他这样,东方谕以袖掩唇,偷笑一番。
“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东方谕问。
乔曦一个激灵坐正,老老实实回答:“我是京城人士,今年十八。家里……家里没人了。”
闻言,东方谕眼中划过怜惜,叹息道:“可怜见的孩子。”
乔曦摆手:“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名叫樱桃的小丫头端着一本书上来:“先生,您要的东西。”
“好,你下去歇息吧。”
东方谕拿过那本书,放在桌上,推到了乔曦面前。
乔曦看了一眼书封,上面写着《亭柳先生全集》。
“这是我恩师的手稿集。”东方谕解释,“仅此一本。我珍藏了多年,今日与你相见,也没有旁的东西送得出手。还好你是个爱书的孩子,希望你莫要嫌弃。”
乔曦受宠若惊,连连推拒:“如此珍贵,我不能收。”
“收下吧,这是见面礼。”东方谕道。
乔曦恍然明白过来,东方先生这是以陛下父亲的身份在送礼,表明他认同了自己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那乔曦更不知该不该收了。
东方谕将乔曦的犹豫看在眼中,心里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你……并不愿意和陛下在一起是吗?”
没想到他会这般敏锐,乔曦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东方谕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问他:“陛下强迫了你,是吗?”
乔曦一时无法理解东方谕这个问题,陛下在自己亲生父亲眼中居然是能做出如此卑劣之事的人吗?
“不是的。”乔曦赶紧解释,“陛下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一场意外。我中了暖情的药,不及时解开就会对身体有损,所以陛下……他都是为了帮我。孩子也是意外,我并不知自己是可以孕育的体质,陛下也不知道。”
“你……有了陛下的孩子?”
东方谕的声音颤抖。
随即便是阵阵晕眩袭来,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重回眼前,东方谕竟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乔曦眼疾手快,稳住了东方谕,把他搀扶下来坐好。
东方谕抓着他的手不放,好似强忍着痛苦般问:“你确定那只是意外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有可能都是陛下的精心策划,什么暖情药,什么为你解药,会不会全是骗局?”
乔曦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
在他眼中,贺炤不会做此下作之事。
东方谕明明是陛下的亲人,为何却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乔曦坚定地说:“我相信陛下,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先生你与陛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凭什么相信他?”
东方谕的神情有些可怕,像是被魇住了。
他紧紧捏着乔曦的手,说:“他是帝王,他若是想要张开天罗地网把你装进去,你根本无处可逃。他若是想要精心谋划一场骗局,也绝不会叫你察觉分毫。”
“被他盯上的那一刻,无论你的前途也好、功名也罢,甚至是亲人、性命,都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一辈子都无法逃离。你有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仇敌的血液,你不想见到他,可你又无法控制地想要知道那个孩子还好不好……”
“这就是个诅咒,连死亡也无法斩断的诅咒。”
一行清泪从东方谕的眼眶中滑落,乔曦吓了一跳。东方谕浑身战栗,状态明显不太对劲,乔曦着实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先生,你没事吧?”乔曦只能不断呼唤他,希望能唤回他的理智。
这时,贺炤推门而入,关切地看向乔曦:“发生什么了?”
乔曦向他求助:“先生说着话就有些激动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还不等乔曦说完,东方谕忽然砸了桌上的茶杯。
茶杯跌落在贺炤脚边,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门外顾翎听见,当即冲进来,护在了贺炤的身前。贺炤抬手将他挡去后边:“你退下。”
“可……”顾翎担忧。
“朕能处理。”贺炤说着,往前一步。
“你滚!”东方谕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要过来!”
贺炤停下脚步,握紧了拳,脸色阴沉到近乎能滴出水来。
乔曦望着他,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闻听屋里的动静,东方谕的贴身侍女樱桃赶紧跑了进来。
她来不及和屋里的贵人们行礼,直接扑到东方谕身前,仰着头安慰:“哥哥,我在这儿呢,小桃子在这儿呢,你不要伤心了,没事啦。”
见到樱桃,东方谕冷静了些许,他抱住了小姑娘,仿佛抱紧了失而复得的某个人。
“你没事就好,哥哥以为你被官兵追上了,哥哥还以为要失去你了……”
樱桃撒着娇与东方谕说:“哥哥你累了,我们去屋里歇一会儿好不好?”
约莫一炷香后,樱桃安置好了东方谕,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福了福身,对贺炤说:“陛下,先生睡下了,您改日再来看先生吧?”
贺炤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乔曦跟在贺炤身后,追了上去。
从后边看去,陛下向来高挺笔直的脊背,如今竟有些颓靡。乔曦跟着他回到了主屋,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金乌沉入深谷,贺炤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静静坐着,周身萦绕着低沉的气息。
此时的贺炤令乔曦想起了那个雷雨夜。
当时乔曦还以为贺炤是在想念故去的先帝,现在看来,贺炤伤心的其实是自己与东方谕之间的隔阂。
乔曦不知贺炤与东方谕之间到底有何过往,便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坐在他的身旁陪伴,轻轻把脑袋歪在了陛下的肩膀上。
贺炤被他的动作唤回了神思,沙哑地开口:“他把我认成了先帝。”
“其实我长得不太像先帝。”贺炤说,“晏清说我眉眼五官都更像爹爹。但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把我当成先帝。”
乔曦仔细回想了一下,贺炤相貌上的确与东方谕有几分相似,但他们身上的气度截然不同。
贺炤身居高位,威严不可冒犯,沉下脸后更令人恐惧。而东方谕的气质却是清冷柔和、充满书卷气的。
如果不是贺炤专门提到,乔曦都没发现他们二人容貌上的相似。
想必是贺炤的举止气度像极了先帝,才会让东方谕在神智恍惚时错认。
“先帝与东方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曦斟酌着,还是问了。
“爹爹他,曾是新科进士。”
贺炤目光落在缥缈处,陷入往事。
“然而在翰林宴会上,先帝看中了他的相貌。便在酒中下了暖情之物,趁他无反抗之力时,强占了他。”
“爹爹受不了此等羞辱,可他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新科进士,哪里抵抗得了帝王的威势。先帝一次次夜里传他入宫……后边,爹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爹爹尝试过落胎,但先帝得知了此事,立即把他迎入宫中,严加看管起来,直到临盆。”
曾春风得意打马游街的探花郎,一朝沦为宫中禁脔。乔曦大概能明白东方谕心中的屈辱与不甘。
“我的出生,从来都不被期待。如果可以选,他一定不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贺炤的语气中有自嘲,还有悲伤。
忽然,贺炤盯着乔曦,问他:“你不愿与我在一起,是否也是觉得我会与先帝一样?”
此时此刻的贺炤神情变得脆弱,如若当真从乔曦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贺炤怕自己会疯掉。
他拼了命想要摆脱先帝,可血缘是永远无法斩断的魔咒。他的爹爹已将他错认成那个人渣,难道他认定的人也要这般残酷地对待自己吗?
乔曦胸口像是被揪了起来,伸长手去环抱住贺炤。
“错的不是你,陛下。你和先帝不一样。”
乔曦的话不仅是对贺炤说的,也是在对自己说。
“我……只是脑袋里很乱,没有想清楚,所以才总是将你推开。”乔曦说,“但我一直相信,你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你是你,先帝是先帝。”
贺炤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枚未经打磨的红玉。其色泽如血,剔透胜水。
“这是我从北琢收来的玉石,我瞧他璀璨若曦光,便想到了你。我叫人打磨成坠子赠与你可好?”
贺炤捧着红玉在胸前,好似捧着他那颗令人动容的赤子之心。此刻,他不是帝王,他只是他自己。
乔曦眼眶发酸,倾身上前,紧紧抱住了贺炤的脖颈。
时至今日,他惊觉自己之前的所有顾虑,不过是害怕贺炤心中另有他人。他害怕自己做了插足的人、他害怕自己不是那个唯一。
他害怕帝王薄情,随时会将自己弃如敝履,所以退缩不敢上前半步。
可贺炤就是贺炤,在帝王身份之下,他更是个纯然诚挚的人。如先帝那般的帝王之所以薄情,是因为他们本性凉薄。
贺炤不一样。
他会在自己面前褪去帝王的伪装,变得脆弱、赤诚。
他也许诺过要与自己相伴,会对自己好。
贺炤没做错任何事,是自己错了,错在瞻前顾后、怯懦不堪。
松开贺炤后,乔曦捧着红玉,瞧了好一会儿,忍住了哽咽的嗓音,故作轻松地说:“这个是不是没有金子值钱?”
贺炤怔愣瞬息,说:“你若是更喜欢金子,那我重新送你金子。”
“我喜欢的。”乔曦摇头,将红玉抱在怀中。
“你送的,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