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你对我的感情绝大部分来自于小时候的友谊和陪伴,或许还要加上那些我曾经对你做过的,微不足道的帮助,潜移默化的作用下,让你对我产生了混淆的情感,毕竟,”说到这里,李未末顿了顿,“我知道你在这十年间,感情生活并不空白,你有过女朋友,可能也有过男朋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同催眠,李未末想得自己都信了,但韩拓的突然受伤令他醒悟。

  韩拓一直静静地听着,只在李未末提到他感情生活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但他没有打断李未末,因为很明显对方还有许多话要讲。

  每一次倾诉韩拓就能离他的小末哥哥更近一些,就能让他极为后悔分开的十年空白里,多填补一点。

  李未末大拇指的指甲掐进食指指腹里,似乎是对接下来要说的话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咬了下嘴唇,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我的,也无法自以为是地全盘接受你完全是为了我才选择回到上海的说辞。也许就像蔡鹄宇说的,我在感情上被动且空洞,对任何人都提不起热情,但是韩拓......”

  “我是喜欢你的。”

  韩拓的眼眸微微睁大,虽然很克制,以至于面上没有出现过多的表情,但凝视对面人的目光里,带着灼人的热度和光芒。

  当这句话跨过漫长的时光终于从嘴巴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讲出来时,李未末忽然发现其实好像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难,——压在心底那个秘密小匣子上的大石卸去了一半,可以拉开侧面的暗层,窥见里面藏着的一部分东西。

  ——虽然脸皮在隐隐发热,但呼吸变得顺畅,紧绷的胸口被打开。

  开了头,接下去便容易了许多。

  明明没有生病,李未末却好似一个高烧病人,脸颊从不着痕迹的发热渐渐泛起明显的,不正常的红,唇色却是苍白的,瞳孔水亮,语速变快。

  “并且意识到自己喜欢你这件事,远比你向我告白,要早的多得多。”

  向喜欢的人说喜欢,应该是急切,忐忑,羞怯,激动,渴求,或者至少是霸道的,但李未末什么都没有,种种情绪一个都没有,他相当平静,像一汪沉寂许久的,无风的湖,最多有点不正常的,孤注一掷的亢奋,语调平铺直叙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情感。

  结合一刻钟前,李未末还在对韩拓说他们算了,就不更像在表情,而是在提分手。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因为一个喜欢的女生喜欢你而讨厌你么,其实那不仅仅是一个借来排斥你的谎话,这个女生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故事被我改掉了。”

  李未末看着韩拓的双眼微微偏向一边,看上去是在慢慢回忆往事,但其实那个场景下的每一个细节,那天阳光的温度,空气里混合着鲜切草叶和汗水的味道,刚经历一番激战的PU场地,手里书包和球服的重量,沾在手指上还未风干的矿泉水瓶的冷凝水,不远处隔着围栏喧闹呐喊的人群,如有实质般,一一倒映在李未末的虹膜上。

  以及沿着围栏边缘向他走来,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少女,手里捏着一封同样颜色的信封。

  “不过,我想你大概率早就不记得她了,毕竟向你表白过的男男女女有那么多。但我还记得,她叫乐薇薇,是初二三班的班花,在你以小前锋站位打赢一场午后篮球赛后,她找到我,在一号看台的前面,拜托我将一封信转交给你。”

  与李未末清晰的描述和鲜明的记忆完全相反,韩拓在回忆中搜寻这个叫“乐薇薇”的名字,正如李未末所说,结果一无所获。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封信代表什么,她把信封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恰好打了下课铃,是2012年五月十八号下午两点三十分,你被队友和同班同学簇拥着回了教学楼,我只能捏着信和你的书包球服去找你,从操场走到五班教室我用了十七分钟,到教室门口,我确定了自己对你的感情。”

  2012年五月十八号下午两点四十七分,上初二,14岁的李未末,用了十七分钟,爱上一个人。

  一个与他朝夕相处,同床而眠,不分你我,亲如兄弟的少年。

  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我手上有水,乐薇薇没注意,等看到你,那封信已经被我揉的又潮又皱皱巴巴,我就给扔门口的垃圾桶里了。”

  “不过就那一次......”扔了别人的信,李未末多少还是想替自己找补一下,“后来她还给你写了好多封,和其他人让我转交的情书一起,你都让我扔了,所以这件事你也别怪我。”

  到这个时候,李未末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的外露,那是带点小小的,恶作剧意味的,属于少年人会有的小心思。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李未末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状似毫不在意,“我说喜欢你,并不是在向你告白,那是将近十五年前的我了,而人是做不回原来那个自己的。”

  李未末打量着韩拓,但韩拓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在李未末述说完后垂眸静默了不到半分钟,开口问:“从初二直至我们分开,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向我表露过你的心思,说明你有很坚定的主意不想改变我们原有的关系,宁可自己默默承受,那你现在又决定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reciprocity这个单词么?”李未末思考该如何解释能让韩拓更容易明白,他拿起面前的两根筷子,让它们立起来,一模一样的花色,粗细和长度表明这两根筷子是一双。

  “Reciprocity国际标准翻译为对等原则,就像咱俩,我承认我对你不是没有感觉,但现在的我,无法回应你相同纯粹的情感,我不知道这么讲你能明白吗?”

  李未末放下其中一根筷子,手伸到桌对面从韩拓那一双中拿起一只,他们遵循分筷的卫生习惯,李未末的这一双稍短,筷头尖,筷身上有蓝漆印花,类似日式筷子。而韩拓的那双则是木色圆头中式筷子,长度更长一点。

  李未末给韩拓看这两只筷子,“这两根筷子就像我们,准确的说,是我们对对方的情感浓度,明显是不对等的。虽然不是不能用,凑活着勉强放在一起也可以用很久,但每一日,这两只筷子都会无时无刻提醒你它们的不趁手。”

  李未末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苦涩的神情,轻轻地说:“这点让我很介意,你说我纠结也好,感情洁癖也好,强迫症也好,但我清楚自己在很久的将来都不会有所改变,所以我不想用似是而非的态度钓着你。”

  沉吟片刻,韩拓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介意自己对我并不是全身心的喜欢,才会说不够“纯粹。”

  说到这里韩拓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所以你......心里还有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是吗?”

  看韩拓的样子,估计是认为他有另外喜欢,却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在一起的人,李未末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如果他说不是,又无法给出另一个令人信服的,确切的理由。

  于是李未末默认了韩拓的想法,回答道:“你也可以这么想吧,其实都没什么分别。”

  ——韩拓这么执拗又倔强的人,应该会接受不了吧,应该会放弃吧,应该就不会再一腔热情地浇筑在自己身上了吧。

  从出生开始韩拓就是被老天优待的人,这样的天之骄子,一生有很多选择,而不是守着他消磨。

  同时也在消磨李未末自己。

  李未末的视线从韩拓脸上移开,落在面前小碟子里的鸡蛋上,没了壳的鸡蛋凝白如玉,没有一点瑕疵,包裹着内里一颗赤诚的心。

  李未末拿起来,咬了一大口。

  那一口鸡蛋时机恰当地噎住了李未末的嗓子眼,让他捂住嘴巴的行为变得合理化。

  李未末不吃溏心蛋,韩拓知道。

  韩拓把李未末照顾得很好,正因为这样,李未末觉得自己无法再心安理得的享受下去。

  他只需要狠下心来。

  “韩拓......你退租吧,我的房子是买的,还有贷款要还。”李未末闭了闭眼,“就当我最后再提一次过分的要求。”

  这个要求确实相当过分,很长时间韩拓都没有说话,就在李未末以为韩拓会断然拒绝时,韩拓突然直勾勾地看向他,开口问:“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全部吗?”

  韩拓的重点似乎放在“全部”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李未末一怔,那瞬间他有种被韩拓看透的感觉,这让他无比恐慌,仿佛一颗定时炸弹被埋在韩拓的眼睛里。

  “是,全部。”李未末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丁点迟疑,快速做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