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变故把李未末的困倦一下子赶跑了,他坐在沙发上直着身体发了会儿呆,眼睛不受脑子的控制,也可能就是受了脑子的影响,混混沌沌地闪出无数纷乱模糊的画面来,那些画面模糊发白,如同曝光过度的照片,所有人脸都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团亮白的光团。

  李未末感受到眼睛被太阳光刺入的痛感,白花花的世界沉静而吵闹,他捂住耳朵,发现没什么用,又很快拿开捂住眼睛。

  感觉好了一些。

  李未末使劲回忆起那天立在停车场外那个男人的长相,试图和记忆深处那张幼质的圆脸找出许多明显不可能属于一个人的不同来。

  黝黑的肤色变淡,成了那天太阳底下有着蜂蜜光泽的深小麦皮肤。五官简明利落,没有一点赘余的东西,倒是比圆脸有棱角许多,也可能是成年后婴儿肥消了。

  还有身高体型,看人的神色,执拗的态度......

  可惜不管怎么狡辩和抠细节,李未末还是无法让自己百分之百信服能叫出这个独一无二称呼的韩拓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韩拓。

  一旦脑子里有了先入为主的思想,那张成年男人的面孔就好似在做人脸还原,各种拉扯变形或膨胀后,最终总会还原成小时候韩拓的模样。

  李未末甚至忍不住开始想象,那张脸是用怎样的表情给自己发出“小末哥哥”四个字来的。

  李未末胡思乱想一阵,看到被自己震惊之下扔到沙发另一头的手机,他爬过去拿起手机,那玩意儿现在变得蜇人又烫手,以至于李未末的手指都有点发抖,解屏密码输了三遍才过。

  他想起之前好像看到韩拓朋友圈有发照片,李未末打算再寻些蛛丝马迹确认一下,顺便了解韩拓现在的生活状况,是不是真的来了上海,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对方删掉了。

  他的食指指腹下意识地放在添加好友的那个+上......

  “——你最好还是留着,免得后面再加,你还要来求我。”

  李未末强迫自己把手指移开了。

  他可以为别的事打脸,但韩拓,不行。

  李未末没有主动去找韩拓,他避之不及,而韩拓也没有再来找他,自那天起,李未末的微信就一直处于静默状态,除了陈琪蔡大眼儿和别的亲友偶尔发来的讯息,那只黑豹头像的好友申请没有再出现过。

  知道韩拓如今和自己处在同一座城市,还阴差阳错地碰了面,李未末心里总觉得别扭,周日晚上照例同李妈妈讲电话的时候,李未末旁敲侧击地问了下那个韩拓有没有跟她联系。

  “韩拓?没有啊,”李妈妈在电话那头笑:“才来上海,估计挺忙的,怎么了?你着急见他?”

  “没,”李未末当即否认:“我就随便问问,最近接了个新活有点忙,可能没时间回家住了。”

  李妈妈前些年将李未末外公外婆的老房子以旧换新,添钱置换了个大套房,三人一起搬去了浦西,虽然是在上海,但李未末不开车,从自己家搭地铁过去还要再换乘公交才能到,路上将近一个半小时。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作息跟大家不一样,虽然每次李未末都强调说不用管他不用管他,但老人坚持疼起孙子来连李妈妈都拦不住。

  “你是不是跟韩拓闹矛盾了?”李未末是李妈妈一手带大的,自然最了解自己儿子各种细枝末节的变化,她缓声问:“小时候关系那么好都不见你们后来再联系,有不愉快的事?”

  李未末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讲了实话。

  “嗯,初中的时候有点事,”随即又补充道:“不过都是很久以前了,就是碰面的话可能会有点尴尬。”李未末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李妈妈,没提自己可能已经见过韩拓的事。

  “行,我知道了。”

  李妈妈虽然好奇,但也不想过多追问儿子的隐私。她也是有过青春期的人,那个时期的青少年大多热烈而敏感,这一时与好友亲密无间,下一刻又因为一件小事闹脾气绝交,喜欢上一个人的悸动,又放弃一个人的痛苦,最终都成为多年后回首时无奈泯去的恩仇,即便还能激起片刻的水花终究也只是水花而已,阻碍不了涛涛向前走的人生。

  “如果他来家里拜访,我就帮你接待了。你忙就别花时间来回跑,我们这边一切都好。你外公外婆昨天还说要把我一个人留下看家,两人要参加小红帽旅行团去西北旅游呢。”

  李妈妈是个贴心的人,三两句岔开了话题。李未末被她这么一说,心情也松快了许多,也不再生气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又一声不吭消失的韩拓,把他抛诸脑后,不想为净。

  到了下一个周五,孙老太夫妻二人带着小孙子一大早赶飞机,行李箱磕碰的声音在还没完全苏醒的初晨格外明显,李未末在工作,听见响动,还是走出门告了个别。

  孙老太的房子托付给了老伴国内同在上海的侄子打理,听她之前说对方大概会在这周日就搬进来。

  道完别,李未末回到客厅继续手里的翻译工作,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

  李未末本想挂掉,但他想到有可能是那个人,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响起一声略显轻浮的回应,直接就问李未末还记不记得他。

  虽然有些模糊,但李未末印象中那个自称是韩拓的男人并不是这个声音,那人的音色要再低沉一些,淡漠一些,没有这么花。

  “不记得。”

  李未末也就直白地说。

  “搞诈骗的吗?”他又加上一句。

  对面笑起来,说miss陈居然没有给你我的电话,有点不厚道。

  这声miss陈让李未末想起对方是谁了,上一次见面这个香港企业家的态度就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现在又突然绕过陈琪给自己打私人电话......

  不怪李未末敏感和太有自知之明,他一个连公司正式全职员工都算不上的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是罗豪忡会主动联络的对象。

  但怎么说也是陈琪的重要客户,李未末态度上不能不尊敬,为了陈琪,也不能让对方挑出刺儿来,于是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好,罗先生。”

  大概觉得有点单调,又接着补上,“早上好。”

  干巴巴,硬得掉渣。

  罗豪忡那头又发出一声轻笑,只觉得李未末这样板正的有趣,跟他身边那些油滑玲珑,心眼比筛子还密的“交际花”们相比,多了许多他甚少能体会到的憨直可爱。

  罗豪忡生意场,交际场上阅人无数,第一眼就看出李未末是个男女都没多少经验的仔雏,这种单纯如元璞,心思都写在脸上,又带点小脾性的漂亮洋娃娃,最适合被会欣赏,有能力的人慢慢雕琢打磨,一点点露出里面勾人的翠胆来。

  “你还不肯叫我Lowen吗?可别说是因为什么发音不好的缘故。”

  罗豪忡故意逗弄李未末。

  李未末按下直接挂电话的冲动和不耐,尽量平心静气地对着手机说:“Lowen先生,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为了公司的合作,陈总和她的秘书王志都愿意接待您——”

  李未末还没说完,就被罗豪忡打断,“这周六,也就是明天晚上,我准备在自己的住处办一个小型party,邀请我自香港到内地后结识的朋友,希望你来参加。”

  李未末心想我算你哪门子朋友,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就听罗豪忡说:“我也已经知会过miss陈了,她会去,并说你也会同去,那我们明天晚上不见不散。”

  说完没给李未末拒绝的机会,一个byebye挂了电话。

  李未末一个大门不出,卖艺不卖身的后台员工就这么莫名其妙被老鸨子带出去见客,然后当街给卖了,还是被买家通知后自己才知道,生气的要命,直接用手机拨了另一个号码,把陈琪不带脏字地给臭骂了一顿,并表示自己肯定确定一定是不会去的。

  陈琪那边先是对罗豪忡连连应下,知道李未末不会轻易妥协,原本是打算明天先斩后奏,下午直接开车到李未末楼下拉人,堵他个措手不及,结果被罗豪忡自己一个电话就暴露了意图,禁不住埋怨这位客户真不会做事。

  然而,感情方面神经粗如电缆的陈琪还没有察觉罗豪忡对她这个小员工的觊觎之心,而李未末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没有立刻往那方面想,陈琪甚至还觉得是自家未末一匹千里马被伯乐看中了文采能力,对方识才惜才,有意给李未末事业上的机会。

  两辈人,两种性别,两种性格,居然在这一点上达成了空前一致的空白。

  李未末冷嘲热讽地吐槽完就挂了电话,陈琪估计他这次不好搞定,既不回嘴也不多做纠缠,果断转头去找外援李妈妈了。

  作者有话说:

  韩拓得意洋洋:今天的我你爱搭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大概有且只有这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