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和木匠,手拉手地走在海边。

  “他们看见那么多沙子,不由得泪流满面。

  “七个侍女拿七个扫帚,扫上半年的时光;

  “你想想看,她们能不能把沙子扫光?”*

  儿歌到这里就停止了,然后,矮小的人影转向森鸥外,说:“——要来点儿茶吗?”

  “……”

  森鸥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座罐状的毒气催发装置,竖立在房间正中,连通着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

  而在圆形茶几旁边的沙发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瘦骨嶙峋,戴着尖尖的帽子,身上裹满稻草,脸也被一大捧稻草遮住了,两只乌鸦正停在他的帽檐上,发出难听的嘎嘎叫声。

  而另一个——

  另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人和高筒礼帽加起来也没有沙发高。

  他穿着一身考究的绿色戏服,可能是因为精神失常,造了面相的扭曲,整个人看起来滑稽中透着一股凶悍,正在用桌上的茶壶倒红茶。

  ——强调一下,森鸥外的茶壶,和他最喜欢的红茶。

  还有他的茶几,和他的沙发。

  这两个阿卡姆疯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用着他的桌椅、茶具——反而让森鸥外自己带着爱丽丝送上门来。

  很难说这两个疯子是在刻意侮辱他,还是纯粹只是平等地践踏一切。

  但森鸥外并不想给他们开脱,也不想给自己开脱。是他的疏于防范,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会把这件事好好地记在心里。

  他看着眼前的场景,没有任何表情。

  在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疯帽匠的茶话会是一幕非常重要的戏。所以,森鸥外并没有接那句“要来点儿茶吗”的问话,而是直接用英文说道:

  “组织通往顶层的电梯,在灾变之后就被切断了电源,我刚才检查过,并没有恢复供电的记录。而在电梯顶部,厢盖有被撬开过的痕迹。”

  他停顿片刻,然后说出结论:

  “你们是从电梯井上来这里的。”

  圆桌边,疯帽匠和稻草人对视了一眼。

  “只凭你们两个,不可能通过电梯井上到顶层。”森鸥外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淡淡地道:“还有多少人,请一并出来吧。”

  疯帽匠倒茶的手静止了,他把茶壶搁到托盘上。

  随后,稻草人发出了沙哑、怪异的笑声。

  “如你所愿。”

  ——一把刀从背后向森鸥外刺来。

  他侧身一躲,又有三四把刀,朝着他的胸前、肋下,从各种各样刁钻的角度袭来。

  森鸥外哼了一声,不再闪避,而他手边牵着的爱丽丝,也在同时亮起了紫红色的异能力光芒,扬起巨大的针筒,把这几个刺客都掀翻了出去。

  “……终于肯把她放出来了啊。”

  疯帽匠并没有在乎自己的手下被森鸥外打翻这件事,反而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当然,这幅表情,放在他脸上,更接近于狞笑。

  他说:“那就请这位美丽的小姐,坐到这边来吧。”

  “——两位绅士,在邀请未成年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先问一下她的监护人的意见呢?”

  森鸥外没有丝毫笑意地,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很能理解两位的想法,毕竟我家的小爱丽丝确实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珍宝。但我的部下还在等着我回去解决一些工作,我可没有心情在这种时候,还要搭理我家小孩子的追求者啊。”

  即使有很多人都知道爱丽丝是他的异能力,比如军方和异能特务科,港口Mafia里,一部分和他亲近的高层,还有眼前的稻草人和疯帽匠——

  但森鸥外也从来没有直接承认过这一点。

  并不是想要隐瞒谁。

  森鸥外很清楚,对于这些已经看破自己伪装的人来说,隐瞒是没有用的。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面对着那么一部分,始终不愿意承认的自我。

  “如果你对于现状有解决的办法,你就不会上来了。”稻草人说。

  他的声音沙哑,说话的时候,停在他帽子和肩膀上的两只乌鸦也在嘎嘎怪叫,“——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们在提条件,医生。”

  医生。

  森鸥外交握在背后的双手,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紧。

  乔纳森·克莱恩——资料显示,曾经是一位心理医生。在精神彻底失常、成为稻草人之后,他想必也没有丢下从前的学问。

  叫他“医生”,而不是姓名,或者别的什么,就是想在语言上把他从港口Mafia首领、以及他本人的身份中剥离出去,打击他的自尊。

  “把防毒面具摘下来。”稻草人命令道。

  疯帽匠在圆桌的另一边发出怪笑声,“毕竟啊,我想要看到美丽的爱丽丝小姐的脸。是不是,亲爱的爱丽丝?”

  沉默了一会儿。

  森鸥外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说:“帽子先生,这可不是追求女孩子应该有的态度啊。”

  咔嚓一响,是枪械上膛的声音。

  顶层办公室里,除了疯帽匠和稻草人之外,剩下六个身穿西装的手下同时抽出枪,指向森鸥外。

  “杀了我,爱丽丝也会跟着消失。”

  森鸥外很平静地说,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怎么,要不要开枪?”

  这就是为什么他敢孤身一人赴约。既然疯帽匠的目的是爱丽丝,那就必须要留下他这个异能原主人的命。

  而只要不死,办法总是有的。

  “——看到这个控制器了吗,医生?”

  稻草人又发出了那种沙哑、怪异的声音,好像是在期待着森鸥外的反应,因而感到无比愉悦,“如果我把档位推高,你的五幢写字楼里的毒气浓度都会同时上升。你说,这样会发生什么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把面具摘下来。”

  在哥谭警方给出的资料中,稻草人的恐惧毒气致死率其实并不高。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随心所欲地,靠着玩弄他人的恐惧来满足自己。

  然而,就算并不会导致大面积的死亡,在这一起毒气事件里,所造成的,人员、资源和医药用品的损失,却是如今的港口Mafia绝对不想承担的。

  这也是森鸥外为什么会答应对方的要求。

  “灾变”发生的这几天里,他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几乎用出了一切手段,为的,不过就只是延缓资源消耗的速度而已。

  没有别的理由。

  他只是希望这座城市,能尽可能地存在下去。

  森鸥外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纤夫,绝望地拽着那一根岌岌可危的绳子,不顾一切地,试图抓住每一丝最微小的可能性,想要阻止整艘船沉没进大海里。

  但他心里更清楚,他是拽不动的。

  “对不起,爱丽丝酱。”

  森鸥外伸手摸了摸金发幼女的头,把那张小号的防毒面具,从她脸上摘了下来。

  “——亲爱的爱丽丝,到这边来。”

  疯帽匠立刻说。

  女孩离开了森鸥外的手,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朝朝着圆桌走了过去。她在疯帽匠身边的沙发里坐下,那个矮小的男人立刻倾身过来,仔仔细细地盯着她打量,绿色的高筒礼帽差点戳到爱丽丝脸上。

  目光里的贪婪和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随后,他伸出手指,沿着爱丽丝的下巴边缘,一点一点地摩挲。

  “……”

  作为异能体真正的操控者,森鸥外能察觉到,疯帽匠对爱丽丝确实存在着一种扭曲又病态的欲望,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恶心。

  他强迫自己没有扭头躲避,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如此地想把手术刀捅进一个人的脖子。

  稻草人却并不准备放过他。

  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森鸥外脸上的防毒面具。

  “还有你。”

  “……我这个中年大叔的脸,没什么好看的吧?”

  稻草人却沙哑地说:“你真的以为,我的恐惧毒气不会致命吗?”

  “嗯?”

  森鸥外装出一份恰到好处的惊讶,思路在虚伪的表情面具的掩护下飞速运转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理清对方的意图,稻草人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抓过来旁边的某个黑西装手下——

  然后把一罐毒气,全部喷在了他脸上。

  手下立刻惨叫一声,双手捂着脸,蜷缩着倒在地上,泪水从指缝间延绵不断地溢了下来。他痛苦地哀嚎、打滚,惨叫声也渐渐变得凄厉,最后四肢抽搐了两下,就彻底不动。

  “哦。”

  稻草人缓缓抬头,看向了森鸥外。

  “真的不会致命吗?”

  “……”

  在他的注视下,森鸥外缓缓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刚才,稻草人当着他的面,杀死其中一个手下的时候,剩下的人就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仿佛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这时其中一人走上前,从森鸥外手中,把两张防毒面具一起接了过去。

  然后放在地上,调转枪柄,重重往下一砸!

  ——咔嚓。

  黑西装把出现裂痕、失去了效果的防毒面具重新捡起来,递给稻草人。

  “我已经让我可爱的小爱丽丝完全配合你们了。”森鸥外说:“作为回报,两位先生是不是应该先停下毒气装置呢?”

  “当然。”

  稻草人嘶哑的声音说。

  他看着森鸥外,被稻草覆盖的脸上,忽然裂开了一个笑容。

  ——然后,他将手中的控制器,猛地推到最高档!

  一瞬之间,催发装置里的液体立刻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冒出大量的气泡。毒气沿着管道向上爬升,最终,进入通风系统,扩散到港口Mafia大楼的每一个角落。

  而稻草人兴致盎然地注视着森鸥外,像是在准备着欣赏他的表情。

  他肩上的乌鸦发出嘎嘎的兴奋叫声。

  ——森鸥外的脸上没有惊讶。

  下一刹那,一直安静坐在沙发上的爱丽丝猛然暴起,拎住稻草人的领子,在谁其他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拎着稻草人冲出了一段距离。

  一声惨叫,爱丽丝直接把他摔到了旁边的地上。

  而与此同时。

  门边,被五个西装手下包围着的森鸥外,指间忽然流过一道银光。他猝然暴起——藏在指缝间的,手术刀轻薄锋利的刀刃,如流水般,连续不断地划过右边三个西装男人的喉咙。

  而在颈动脉的血液喷溅出来之前,森鸥外已经转过身,空余的左手从大衣下抽出枪,指向剩下的两个人,连开两枪。

  砰、砰。

  硝烟的味道弥漫在办公室里。

  转瞬之间,仅剩的五个手下,全部倒在了地上。

  血液从他们的尸体上成片地流淌出来,缓缓渗进了地毯里。

  而另一边,浑身散发着光芒的爱丽丝,正骑在稻草人身上,拎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问:

  “——解药在哪里?!”

  “我可是有很久都没有亲自做过审讯的工作了啊。”

  森鸥外朝这边转了过来。他的大衣和长靴终于也溅上了血迹,手术刀还捏在指间,闪烁着隐秘而危险的银光。

  这一瞬间,他的话语,和表情,都和爱丽丝完全重合了。

  “——解药在哪里?”

  森鸥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凭着自己就能说服这两个疯子,也不相信他们会遵守什么交易规则。阿卡姆的罪犯们思路异于常人,而且,还是病理学意义上的神经病——

  他确实很擅长说服正常人。

  但对于不正常的人,需要用另一套办法。

  指望敌人遵守规则,或者大发慈悲、手下留情,是不现实的。控制毒气扩散的装置掌握在稻草人手里,他愿意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随意玩弄五幢大楼里,所有港口Mafia的成员。

  不过也没有关系。

  只要能拿到解药,一切都不是问题。

  他允许爱丽丝接近疯帽匠,只是想到找机会突袭稻草人本人,从源头上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呵、呵。”

  稻草人忽然喘息着笑了起来。

  他还躺在地上,这么一笑,一大把稻草就从他身上散落了下来,而稻草人自己也跟着咳嗽了起来。

  可他的神色,看着却像是嘲讽。

  然后,他开口说话,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怪异和沙哑。

  “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吗……哈哈、哈哈哈哈!”最后的笑声实在是太过嘶哑难听,连那两只乌鸦,都被惊得飞了起来。

  森鸥外皱眉。

  随即,他听到稻草人继续说道:“那么,你就没有考虑过,还有一种可能性……”

  森鸥外:“什么?”

  “……我也没有解药呢?”

  森鸥外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腰侧被人重重地一推。

  刚才那一番打斗的动作,就已经让他胸前还没有愈合的肋骨再次被震得生疼,手臂上的伤似乎也裂开了,再被这股大力一撞,直接控制不住地栽倒下去。

  随即,一道锐利的风声划向他喉口——

  森鸥外猛地向后仰头。

  堪堪避过这一柄偷袭而来的匕首,紧跟着,他就被整个人按到了地上。

  ——就在森鸥外和稻草人纠缠的时候,身材矮小的疯帽匠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依然戴着他那一顶滑稽的高筒礼帽,凭着一柄匕首,成功突袭,把森鸥外压制在了地上。

  然后,他对准森鸥外的胸膛,再次举起匕首。

  森鸥外:“等等——”

  “怎么,觉得我不会杀你?”

  身高还不足爱丽丝的疯帽匠,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帽子下面,那张绝对称不上英俊的脸,露出了一个狞笑。

  “可我需要的是你的异能体,不是你啊。你知道吗?我和克莱恩刚刚发现,恐惧毒气对于你们这些异能者,好像有一点不同寻常的作用——”

  他拽起森鸥外的头发,把手里的一罐恐惧毒气,全部喷到了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