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国师的洞府中。

  书生打扮的年轻修士,站在自己那两层阁楼的窗边,一手虚虚拨动着面前悬挂的空鸟笼,视线放空看向窗外,静静听着背后修士的汇报。

  背后的修士一身黑袍,兜帽遮住脸,看不清长相,声音雌雄难辨,但身形看起来,更接近少女。

  那女修恭恭敬敬地弓着背,最后说: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个叫灵泽的年轻修士,还有那银发少年,仍旧没有从南烛真君的小世界里出来。”

  听到这里,国师拨动鸟笼的手指微微一滞,进而轻笑,

  “是么,这孩子,倒是……挺厉害。”

  那“厉害”二字,讲得很轻,语气中却满是玩味。

  身后的女修自然是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玩味是因为什么,但她显然没有国师这样的闲心,开这样的玩笑,她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沉声说:

  “师父,徒儿怀疑,他们在那小世界中,是想要通过双修,以最快的速度,提升修为。”

  “哦?是么?”

  国师这时微微转回头,朝徒弟的方向瞥一眼,虽然是疑问,可国师的语气中,却是听不出任何诧异的情绪。

  但他还是顺着徒弟的话,温和地问一句:“为何会这么说呢?”

  女修如实回道:“徒儿之前依照师父的嘱咐,用那上古困雷阵,成功将那少年困住。

  “如果他们事后猜到徒儿当时用的阵法,那就要用上古破雷阵去解。

  “而那上古破雷阵,要用出来,最低,也要出窍境,以灵泽之前的修为,根本用不出那破雷阵,如果是想要防着徒儿这一招,他们就必须将修为在最短的时间内,提升到出窍境。”

  听完徒弟的话,国师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对方,逆着光,国师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他轻声问:

  “你在担心?”

  女修摇头,冷哼一声,“区区一个小修士,何足畏惧。

  “徒儿也不认为,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元婴境初期修士,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连着突破两个大境界,直达出窍境。”

  “嗯。”

  国师闻言,唇角轻轻勾起,他上前一步,轻轻抚了抚对方头顶,

  “既如此,莫要再有这诸多顾虑了,放手将那大阵落成。”

  女修朝对方深深一揖,“徒儿必定不辱使命!”

  国师轻拍了拍对方肩头,绕开她,往门口走去。

  直到国师绕去背后,女修这才看清楚,刚才国师手指轻轻拨动的那空鸟笼里,角落处的小草堆里,竟然燃着一丝极为微弱的火光。

  那火光实在太微弱,乍一看,像一粒阳光下细小的尘埃似的,如果不是国师刚才在那小鸟笼边上站了那么久,饶是女修这样心细如发的修士,也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是国师既然在那里看了那么许久,那这就绝不是普通的火星,这很可能……

  “师父!”

  女修沉声喊住已然快要离开房间的国师,“那是……师弟的魂灯!是吗?”

  她的师弟,原以为已经在这笼中魂飞魄散的毕方,魂灯里,竟然还留有一丝星星火光?

  这意味着什么……

  女修心头一凛,下意识说:

  “徒儿这就去将他那一丝残魂寻出来,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国师原本已经迈出门槛的脚,这时收回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女修,仿佛要透过那斗篷,直视她的双眼,看穿她的灵魂似的。

  女修浑身的杀气,顷刻间收敛了,垂下头,不敢再轻举妄动。

  国师重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如涓涓细流,

  “小九,你虽受我之托,深入魔地,成为魔尊,可你仍旧是我儒家弟子。

  “火球儿他无论有多大过错,终究是你同门师弟,如今他只余一缕残魂于世间,你得知此事,非但没有庆幸,反倒只想着要赶尽杀绝?

  “我儒家之学,就是教你如此不忠不义,兄弟相残?”

  烛九阴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师父!徒儿知错!”

  .........

  三个月后,飘渺阁。

  飘渺阁主阁,位于北斗大陆南边一处山清水秀的半岛上。

  主阁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可谓遍地珍宝。亭台楼榭内,放眼望去满是玲琅的法器,和珍稀的灵植灵兽。

  主阁所在的飘渺峰上空,常年氤氲着浓郁的灵气,五彩祥光在天际袅袅飘动。

  这样充沛的灵气,并非像玄天宗那样是因为天然的灵脉所致,也并非天山那样是因为特殊气象所致,这里的灵气和祥光,都是飘渺阁花重金购置的天材、地宝、法器、灵植、异兽堆砌而成。

  换言之,这飘渺峰上散发的,与其说是祥气,不如说是金钱的味道。

  这金钱的味道,在最近这三天,变得越发浓厚了。

  因为最近,是飘渺阁三年一度的内阁大会。

  不只是灵气变得浓厚了,漫山的花草也都开得更盛,争奇斗艳似的,连山中鸟雀都变得比平时更活跃了,叽叽喳喳的。

  只是这些变化,落在白景行耳中,非但不觉得热闹,反倒只觉得聒噪。

  这次的内阁大会,他没有资格参加。

  当然,白景行这个白老爷子一夜风流留下的子嗣,哪怕被白家接回来养在外宅了,在内阁大会上,从来也都没有任何发言权的——以往的内阁大会,他都只能与几位分阁主的助手一起坐在最外围的席位上,远远地听着,却不允许讲一句话。

  只是,如今,连这旁听席,白景行也没资格坐了——

  先前琉璃秘境在多宝阁地界开启,白景行抓住机会,将多宝阁盘活了,大赚一笔,又从那秘境里捞到不少天材地宝。

  一向见钱眼开、抠门吝啬的白景行,这次却一反常态,将这些钱财宝贝,毫无保留地,全部带回飘渺阁,献到老阁主面前去。

  他所求很简单——让自己进白家族谱。

  只要他入了族谱,就能为他死去的娘亲正名,同时,依照白家家规,他也能正式进入飘渺阁内阁,拥有决策权。

  可是,白景行还是太天真了。

  他带过来的那些钱和宝贝,被白家“笑纳”了,之后却翻脸不认人,非但没有将他认回族谱,反倒拿白振业的死做文章,说白景行害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根本不配姓白。

  白家上下,人人都有魂灯的,白振业死在琉璃秘境的那一刻,这消息就藏不住了。

  白景行也没打算藏。

  白家的每一盏魂灯,都是由北斗大陆最上等的玲珑寒山石打造的,那玲珑寒山石上,可以映照出魂灯的主人临死之前最后的一段记忆。

  白景行据理力争,说白振业犯下猪狗不如的罪行,想要坑害他性命在先,他为求自保才不得不对对方动手。

  又说白振业与那劲节十八公联手,妄图屠|杀琉璃秘境中所有修士的性命,做出如此罔顾天伦之事,早该受天打雷劈,死不足惜。

  可白景行义愤填膺地讲完这些话,白家上下对此却是不置一词,唯有白家老四站出来,指着白景行鼻子骂他贱|种,说他满口胡言,污蔑自己已经死去的二哥。

  白景行便提出,要拿白振业魂灯外头罩着的那玲珑寒山石出来,查探他临死前的记忆,以证明他所言句句属实。

  可白家老四却云淡风轻地说,白振业的魂灯上的玲珑寒山石,被打碎了。

  “打碎?怎么可能打碎!”

  那玲珑寒山石坚硬无比,普通法器根本伤不到它分毫,更何况那魂灯是放在白家祠堂里的,有层层护阁大阵保护,怎么可能被毁坏?

  白家老四这明摆着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白景行气得咬牙切齿,看向背后端坐在高堂之上的白家老爷子和白家大爷,想问他们讨要说法,可白家老爷子只闭着眼一言不发,白家大爷淡淡道:“老四说得对,老二那魂灯,确实被毁了。”

  听到这里,白景行气笑了。

  合着来这里讲理,是讲不通的。

  白家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公道!

  公道没有,白景行认了,以为不过是惹了一身骚,转头要走,这才发现,一旦入了这狼窝,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被禁足在这三尺见方的暗室中,连躺下都做不到,只能盘腿坐着,仰起头,透过头顶那巴掌大的小窗,看外面的鸟语花香。

  “……内阁大会?”

  白景行冷笑一声。

  他知道,白家要在这次内阁大会上,给他“定罪”了。

  白振业玩火烧身,自食其果,可是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背锅的。白景行就是那个背锅的。

  “四爷!”

  头顶上传来小厮的声音。

  接着一道熟悉的气息飘入白景行鼻息之中。

  “门打开,把人架出来。”

  白家老四的声音响起。

  吱呀一声,头顶的铁门被掀开,日光乍然照进来,晃得白景行睁不开眼。

  他眯缝着眼,抬起手去遮挡那刺目的阳光,带动手上的镣铐发出叮铃铃的响动。

  下一刻,手脚上的铁链乍然收紧,将白景行像沙袋似的从地底的暗室中扯出来。

  白景行已经好几个月滴水未进了,此时虚弱得厉害,被强硬地扯回地面,立即扑倒在地上,剧烈喘息着。

  “哟,这不是那贱|货生的野|种么?怎么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你先前去闹祠堂的时候,那股子神气劲儿去哪了?”

  白家老四一身锦衣华服,走到白景行面前去,故意将靴子踩在对方手指上,蹲下来,捏住白景行下巴,抬起他的脸,打量着,

  “跟你娘一样,长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学学你娘,出去|卖,也比觍着脸来找我们白家要饭,来钱快吧?”

  白家老四的话音未落,立即引得他背后的下人们一阵哄笑。

  所有人都垂着眼,睥睨着白景行,看他的笑话。

  白景行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反驳,甚至不敢把自己被踩在脚下的手抽出来。

  他不想再和面前这无赖纠缠,在这里,他落不到好。

  白景行只想尽快离开这片炼狱。

  所以他强忍住恶心,咬着牙问:

  “内阁大会,讨论出结果了么,要如何处置我?”

  白景行想开了,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娘留给他的宅子和产业,全被白振业骗了去,他辛辛苦苦攒的宝贝,也尽数被白家收走了。

  白家还能怎么处置他?

  无非就是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搜刮干净,再打他一顿,把他从飘渺峰丢出去,给他一道禁令,让他此生都再不许踏入白家半步。

  他认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可是,他还是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白家老四这时冷哼一声,甩开白景行的脸,脚掌在对方手背上左右碾了碾,听到对方痛叫,这才满意地站起来,退后一步,一边掏出手帕,开始认真擦拭刚才捏过白景行脸颊的那几根手指,一边邪笑着说:

  “出来了,几位长辈一致同意,将你从白家彻底除名,从此不得踏入我飘渺阁地界半步。

  “你名下所有产业,一律充公……”

  听到这里,白景行冷哼一声,心想果然如他所料。

  然而紧接着,就听到白家老四继续说:

  “还有,碎了你的金丹,废了你的灵根,挑断你手脚筋脉,另外……毁了你这张脸。”

  白家老四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讲出这一番话来,听得白景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脸色惨白,手脚冰凉,眼前一阵眩晕……

  他爹……这是要彻底断送掉他的修道之路,让他的后半生,生不如死?!

  他也是白老爷子的亲生骨肉啊,何至于要赶尽杀绝至此?

  白景行眼眶红了,泪水顷刻之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白家老四见他这软弱模样,只觉得心烦,招招手,示意身后带过来的几个金丹境大圆满的修士,

  “还磨蹭什么,动手吧,做干净些,别脏了我这院子。”

  话音落下,白景行手脚上的缚灵锁链顷刻之间往四个方向收紧,将他瘦弱的身体呈大字型扯在空中,动弹不得。

  白景行拼尽全力挣扎着,却根本挣不脱,他浑身颤抖,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地喊叫:

  “白齐身!我是你三哥啊!你我身体里都流着白家的血脉,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听到白景行的话,白齐身脸上的邪笑收敛了,换作一副扭曲的面容。

  他眼角抽搐着,从下属手中夺过那用来斩断灵根、挑断筋脉的玄铁钩爪,一步步朝绑在半空中的白景行靠近过去,

  “你不提也就罢了,我本还想要将你打晕,给你个痛快。

  “可你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一身腌臜的贱|种血脉,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我今日就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肉如何被挑开,你那污秽不堪的血脉,如何被我清理得干干净净!”

  玄铁钩爪周遭散发的冰冷灵力,触碰到白景行手腕上的皮肉,激得他浑身剧烈一抖,扯住手脚的铁链叮呤作响,他想要再说什么,却发现极度惊恐之下,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而白齐身却十分享受对方此时这副吓破胆的模样,重新露出阴狠的笑容,高举起玄铁钩爪,直直朝着对方手腕处的筋脉而去。

  然而,就在那钩爪快要剜开皮肉时——

  啪!

  一道晴天霹雳,倏然落下。

  银白的电光,不偏不倚,打在白齐身高举起来的手臂上。

  那玄铁钩爪连带着整个手臂,顷刻之间被劈得焦黑。

  “嗷——嗷——!”

  白齐身抱住手臂,痛苦地嚎叫着,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茫然四顾,

  “谁?!哪个王|八|蛋!有种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院外天边,黑色的雷云滚滚,带起阵阵轰鸣声。

  在那雷鸣声中,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修士,纵身一跃,跳上院墙,闲适地蹲在墙头,俯视着院子里的众人。

  年轻修士穿着最普通的玄天宗弟子服,周身沐浴在银白的电光中。

  从他身上,分明查探不到任何高境界的气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自带一股极为可怕的气场。

  不知道那气场究竟从何而来,院子里的一众修士一时都呆立当场。

  直到其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修士高喊一声:“保护四爷安全!”

  修士们这才回过神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白齐身围拢在中央,严密地护起来。

  有了一众金丹境以上修士的保护,白齐身这才重新硬气起来,他仍旧抱着手臂,抬起头,咬着牙冲墙头蹲着的年轻修士喊话:

  “我乃飘渺阁白家四爷,白齐身!自幼受白家千年气运庇护!

  “你敢伤我,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听完白齐身的话,灵泽一怔,接着双眼微微眯缝起来,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他抬起下巴,轻点了点白齐身那只被劈得焦黑的手臂,

  “可我已经伤过你了啊。”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白齐身哑了声。

  他脸色一白,突然回过味来——

  是啊,面前这年轻修士,为什么能伤到他?

  这里是飘渺阁地界,今日是内阁大会,有重重叠叠的法阵护卫着,周遭又布满各种防御法器,还有阁内修为最高的几位大能坐镇,为什么……为什么这平平无奇的一个小修士,竟然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杀到他面前,公然伤他?!

  对方究竟是用什么伤的他?

  这气息……

  这气息……

  “天、天、天雷?!!”

  白齐身吓得破音,嗓音尖细地喊着。

  他这一喊,周围护卫他的修士们也都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同时往远离灵泽的方向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看向灵泽。

  白齐身吓得面白如纸,

  “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灵泽抬头,望一眼上方滚滚黑云,就见那云层之间,电光一闪,一个笑脸浮现出来,冲着他眨眨眼。

  灵泽轻笑,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院子里众人,声音不大,语出惊人:

  “我吗?

  “不才……天道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