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跪在干草堆边上,将那瘦弱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小身躯,紧紧地拥进怀里。

  他脸上糊满泪水,心痛到呼吸困难,颤抖的双唇嗫嚅,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骗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太蠢、太笨、太天真,他怎么会相信那些口口声声喊着天煞孤星的人们,会突然转了性,愿意救他弟弟,他怎么能那样抛下玄液跟其他人走。

  他是玄液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了啊!

  玄液重新躺进灵泽的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唇角扯出一个笑,轻声说:“可我还是没能成功骗到你啊……”

  玄液算的很好,三十六封书信,三年,他哥可以摆脱他这个灾星,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灵泽在收到第一封书信之后,便猜到了这背后的谎言。

  灵泽不顾那户人家的挽留,疯了一般冲回来。

  可还是晚了。

  怀里的小身躯,已然奄奄一息。

  灵泽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生命像燃烬的蜡烛似的,逐渐熄灭。

  “哥,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玄液已经看不到了,双眼放空看着远方,努力感受着他哥怀抱里最后的一丝温暖。

  灵泽将他紧紧扣进怀里,像徒劳地想要挽留住指缝间流走的细沙。

  这一次,他不再扮演那个好哥哥的角色——

  他给予的那些温柔和无条件的爱护,都只是因为他想要玄液活下去,他想,只要活下去,他们就还有希望。

  因着这一点微弱的希望,灵泽替玄液挡下那些拳脚棍棒,在玄液讲出那些辱骂天道的话时,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即使走到这一步,即使这世界从未善待过他们,灵泽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因为他还有玄液。

  灵泽胸中藏着汪洋大海,玄液便是那定海神针。

  只要神针不落,海便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可如今,灵泽心中这唯一一丝牵绊,也要熄灭了。

  “你若离开,我如何独活?”

  灵泽从齿缝中漏出这一句话来,他双目猩红,眼中已然尽是戾气。

  玄液艰难地抬起手,指腹轻轻碰了碰灵泽泛红的眼尾。

  他不想灵泽步他的后尘,可他已经无力再做什么了。

  “阿泽,我爱你……”

  玄液最后讲出这一句,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灵泽紧紧箍住怀里没了生气的身躯,仰起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

  神针落下,海面掀起狂风骇浪。

  玄液是对的。

  他们从未做错过什么,为何却要遭受这些?

  若天道不公,他又为何还要敬他、畏他!

  灵泽猩红的双眼中,泛起浓重的黑雾。雾气像落入清水中的一滴墨,迅速将他的眼瞳染成漆黑一片。

  [一切都是命数。]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放下执念,方成大道。]

  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在灵泽的脑海中涌现出来,最终都被他胸中的怒气打碎。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若是天要亡他,我便为他,反了这天!”

  灵泽一声嘶吼,带起九天之上,海啸龙吟。

  大旱四年的村镇,迎来一场滔天洪流。

  洪水倒灌进村镇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要将这片腌臜的地方,冲洗得干干净净。

  泼天的暴雨之中,村民们四处逃窜,逆着人流,一个身影朝灵泽靠近过来。

  身穿灰袍的老人,缓缓地跪在兄弟二人面前,深深叹息,

  “孩子,放下吧。

  “这并非你的错,你不该背负这些。”

  灵泽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灰袍老人,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瞳,仿佛深渊。

  他入了魔,不愿意醒过来,不愿意回头。

  灰袍老人摇头叹息,抬起一根手指,从指腹中,渡一缕庚金,入灵泽眉心。

  仿若一张牢笼,将灵泽的记忆,和邪念,全部禁锢在神识最深处。

  眼中的黑雾散去,灵泽恢复了普通孩童的模样,茫然看一眼空荡荡的双手,又抬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你是谁?我为何在这里?”

  老人朝他笑起来,“你可以叫我疯爷爷。”

  老人哼哼唧唧站起来,朝灵泽伸出手,

  “走吧,孩子,我领你去个安稳的地方。”

  灵泽看向朝自己伸过来的那只手掌,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握上去,不知什么东西滚到脚边,碰到他细瘦的脚踝。

  灵泽垂下头,看到了一罐腐臭的牛肉干。

  他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鬼使神差地蹲下来,将罐子捡起来,抱在怀中,像抱着什么珍宝。

  疯爷爷抬手牵住他另一只空着的小手,领着他缓步离开这条小巷子,离开这村镇,离开这片错乱的俗世。

  在一老一小的身影从那小巷子口消失之后,滚出牛肉干罐子的地方,逐渐浮现出一个瘦到皮包骨的男孩的身影。

  玄液一直躺在灵泽脚边,只是被一道障眼法挡住了罢了。

  两个身影缓步走进巷子里,在男孩身边停下来。

  “师父,时机可成熟了?”

  “嗯。”

  年轻书生打扮的修士,手中握着一杆巨大的毛笔,手臂一挥,从那毛笔的笔尖,流出黑色的墨汁。

  墨迹在空中流转,书写出一个大字——[取]。

  笔杆朝外一推,那黑色的“取”字,被送到玄液的眉心。

  “领他去魔域吧。”

  书生对身边的弟子道。

  .........

  轰——!

  天边一声震彻心肺的雷鸣声,将灵泽从记忆的幻境中拉回来。

  他浑身一个激灵,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旧处于警幻天书的小世界里。

  周遭一片漆黑,唯有不远处的银白色光团,格外夺目。

  “小天……”

  灵泽抬脚,快步冲向那光团,却在离对方一步远的地方,被一股强烈的威压震慑住,被迫停下来。

  灵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威压之中,带着对他的排斥,就像刚进入这警幻天书时,这法器对灵泽的灵力的排斥一样。

  “小天?”

  灵泽又喊了一声。

  银白的光团闪烁两下,银发雪肤的少年的身影,逐渐浮现出来。

  少年看着灵泽,沉默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阿泽……”

  刚才那幻境中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入灵泽脑海。

  那些尘封的过去,于灵泽而言,恍如隔世,可是躺在他怀里的男孩闭上双眼之前,喊出的这个名字,却依旧清晰地映在他脑海中。

  记忆中,在生出心魔之前,玄液从未这样叫过他。

  “我刚才误入的,是你的记忆,是吗?”

  灵泽问天劫。

  “是。”

  显然尚未完全从过去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天劫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清亮,此时竟有些嘶哑。

  “玄液因为杀念,入了心魔劫。从那一刻起,住在他的身体里的,便是你的灵魂?

  “那时候,你奉天道,为他渡劫?”

  天劫的眉心轻轻蹙起,思忖片刻,缓缓地摇头。

  北斗大陆,修士极少会选择心魔劫来升级,天劫以心魔劫的形式存在的情况,寥寥无几,但他可以确定,以玄液的身份留在灵泽身边时,他是心魔劫,却又不只是心魔劫。

  自打被天道创造以来,天劫始终是有意识的,但那只是为了继承天道意志而存在的意识,没有情感,没有欲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人类的意识?

  这个问题,天劫以前不知道,现在却有了答案——

  他以玄液的心魔的身份,和灵泽渡过了那一段岁月,从此,便有了人类的意识。

  是因为不甘,也是因为不舍,他形成了执念,这执念始终留在他的神识之中,许多年,都没有散去。

  从玄液的身体中脱离之后,天劫再没能为任何修士渡心魔劫。

  就像之前天龙寺里的小和尚程丹赤,哪怕真的渡了心魔劫,那也并非是程丹赤的心魔,而仍旧是玄液的心魔。

  那一段记忆痛彻心扉,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神识中,让他再不愿生成新的心魔的形态。

  那些挨饿的过去,在饿死的边缘徘徊的痛苦,让天劫对“吃”产生执念,想要尝遍天下美食。

  在离开前,灵泽紧紧抱住他,撕心裂肺地呼唤的模样,让天劫产生了另一层执念——

  这也是为什么,那一天,灵泽在玄天峰渡劫台上,能用一份仙豚手闷饭,将天劫引到这片大陆上来。

  想到这里,天劫收起自己周身的银白电光,朝前迈出一步,将自己和灵泽之间那最后的距离拉紧。

  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映出灵泽的模样,

  “阿泽,我因你而生,为你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