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质问很轻很淡,转瞬又隐在了风声中。
模模糊糊中,裴然似乎听到来自很遥远很遥远地方的模糊爆裂声。片刻后,他才茫然地意识到,那似乎是军用武器光能弹的声音。
大脑清醒了一些,他挣扎着想要睁眼,但下一刻又被拖入无边的黑暗。
“我把我的血给你。”
一片模糊黑暗中骤然传来诺伊斯的声音,旋即眼前大亮。
依旧是一片猩红的王巢,叹息般涌动着,日夜不息。
与之前相比,似乎长大了一些的少年王虫半跪在幼崽身前,锋利虫肢割开皮肉,银色的血汩汩涌出来,淌在幼崽唇边。
人类幼崽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
他眨眨眼,开口想要说什么。
但王虫显然没有等他说话的意思,在他张嘴的一瞬间便将手腕怼上去。
裴然立刻合上嘴,拼命摇头试图拒绝。
王虫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在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中,王虫终于学会了一些人类的相处方式。
比如说现在,他应该开口询问,而不是安静等着裴然做出回应。
他问:“为什么不要?”
语气太过郑重,礼物也太过奇怪。
幼崽有些惊慌,却还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沉着气,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才解释道:“人类,对,人类之间是没有这种礼仪的!”
王虫看上去更困惑了,“可我是虫族。”
幼崽卡壳了。
王虫看着幼崽抗拒的表情,很是不解,继续将手臂往前递了递,“喝下去的话,你会更适应虫域和王巢。而且,我就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说到最后,猩红的眼瞳中闪过杀意,诺伊斯似乎又想起了上一次。只是一个不小心,便导致裴然再次被奥斯汀带走做实验……
于是王虫的态度更加坚决了。
裴然沉默。他不知道王虫的血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想到最后那句话,裴然觉得,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人类幼崽也不傻,他再三思考,决定利用自己的年龄优势,立刻开始不高兴地推王虫的手。
——反正,平时诺伊斯对他还算千依百顺!
幼崽对此十分自信,却在下一刻直接被少年虫族按倒在地。
诺伊斯没什么表情,但态度却很坚决,几乎是强迫性地将手腕对准了幼崽嘴唇。
“你必须喝下去。”
王虫一字一句地强调。
银色的血汩汩淌下,幼崽紧紧闭着嘴抗争,血液便顺着脸颊流下,没进领口,些微滚烫。
王虫皱眉。
脸颊忽然一痛,是王虫强迫性地捏开他的嘴。
幼崽瞳孔放大,还在企图挣扎,但下一秒,灼烫的虫血流进口腔,像是有生命一样直接钻入食道,流进胃部,沿途留下灼烫至极的痛苦感。
太痛了,简直像是岩浆被人倒入胃里。
幼崽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张着嘴发出想要呕吐的声音,但很快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打滚,脑袋咚一声狠狠撞上墙壁,大脑嗡鸣,却比不上胃部的沸腾。
刺耳的尖叫声响在耳边,刺得鼓膜发胀。而少年王虫只是站起身,垂着手站在一旁,表情漠然看着他。
很久之后,裴然才意识到,他在痛苦之中,反反复复叫出的只有一句话:“——我讨厌你!”
但大概幼崽的爱恨都太鲜明,王虫精致的脸上一片漠然。
一直到虫血融入骨髓,那种焚烧一切的痛苦才终于慢慢减轻下去,幼崽疲倦地趴在地上,手还死死按着胃部。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靴,他赌气般闭眼不去看王虫。
但很快,冰冷的指尖触摸上眼皮,幼崽颤了一下,还是有些畏惧地睁开眼。
王虫正蹲在他身前,抓着他的手按上自己的右胸口,神情认真。
“这里。”
幼崽出了一身汗,疲倦又茫然地看着王虫。
王虫也认真地与他对视着,重复了一遍:“这里,是我的心脏。”
“只有我的虫血才能杀掉我。”
幼崽茫然地眨眼,浑然不知这句话背后的重量。
但裴然听懂了。
他极轻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抬手按住自己的胃部,仿佛又一次感受到来自十六年前的灼烫。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当初裴端明没能杀死诺伊斯了。
“那你要杀了我吗?”
回忆中,王虫继续发问着。
幼崽困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你是人类。”
猩红竖瞳紧紧盯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王虫道:“如果你把自己当做人类,你就只能杀死我了。”
杀死王虫。
然后再一次被抓去打针,开刀,注射各种颜色奇怪的液体。
这个后果让幼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他呆呆望着王虫,嗫嚅道:“我不想杀你。”
王虫终于微笑起来——虫族天生不会微笑,但人类幼崽教会了他。
“看,你不想杀我,你不讨厌我,你爱我。”
幼崽有点发怔,彻底被王虫的思路带跑了,他乖乖地点点头,“嗯……”
……虫族的思维方式好奇怪。
裴然思考着,眼前猩红世界突然晃动起来。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王巢例行的叹息,但很快,晃动幅度越来越大,他左摇右晃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回忆忽然消失了,大块黑色覆盖了目光所能触碰到的每一寸土地,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
-
无垠虚空中,猩红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庞然大物盘踞在星舰上,触手吸盘缓缓蠕动着,死死贴住星舰表壳,将它困死。
星舰的跃迁已经进行到一半,却被怪物牢牢控制住每一寸,硬生生卡在跃迁洞口,剧烈的波动旋风几乎要将怪物与星舰一同撕裂。
风刃割开表皮,银白与猩红的血交杂着流下,可怪物恍然不觉,只是珍视地望着自己的核心。
那里,黑发白肤的omega静静睡着,表情恬静又安然。
但很快,不停响起的炮声与白光还是让怪物不耐烦起来,粗壮触手横扫过去,一击便让星舰外壳扁塌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触手再次抬起,与此同时却有一道黑色影子飞快从缺口中闪出来,举起光能剑狠狠砍向触手。
触手吃痛狂舞,一时间星舰上满目猩红。怪物还想要继续发泄,最为庞大的头部眼睛却骤然一痛,世界陷入黑暗。
不远处,兰长观缓缓放下光能炮,谨慎地观察对面庞然大物,同时小心翼翼躲着触手的攻击。
怪物嘶鸣着,触手上无数双猩红竖瞳骤然张开,精准看向兰长观。
这场景,饶是兰长观也忍不住一阵恶寒,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举着光能炮砰砰打掉那些怪异竖瞳,将怪物的注意力死死牵引在自己身上。
他离得远,怪物又始终不肯放弃星舰,只能狂乱挥舞着触手,企图用坚硬表皮挡住攻击。
眼角余光处流白一闪而过,随后消失在肉块深处。
兰长观终于松了一口气。
-
世界剧烈晃动了一阵子,记忆终于重新流动起来,裴然大概看了两眼,与之前没什么差别。
不……等等。
裴然猛然回头,撞入一片最深沉的黑暗中。
……
眼前的回忆泛着白光,身后的黑暗却浓稠而真是。
凛冽的风将他困在原地,让他动弹不得。
裴然大概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了。
他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回忆着方才所见到的一幕幕。
“诺伊斯。”
omega拖长了声调,语气甜软而懒散:“我知道你在看我。”
风声停了一瞬,眼前的一小片黑暗忽然扭曲,旋即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裴然很自然地上前想要拉住来人的手,“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么黑的地方?”
他语气轻松,眼神却一眨不眨谨慎地盯着来人——
他对上了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裴然愣了一下。
埃泽利特静静地看着裴然,或者说是他背后纯白色的、泛着光的回忆。
“阿……斐?”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迟疑着思考。
裴然顿了一下。
完全陌生的声音,他听不出来属于谁。
omega瞬间警惕起来,但面上还保持着柔软的笑意,“怎么了?”
埃泽利特忽然伸手,不容反抗地抓起裴然的手。
裴然吃了一惊,却抗衡不过alpha,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拉着按在alpha的左心口。
“这里是人类的心脏。”
埃泽利特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了些哽咽:
“你要杀了我吗?”
诡异的熟悉感。
裴然紧紧盯着那双绿眼睛,终于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来人的身份。
“埃泽利特……”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反应太激烈了。裴然愣了一下,从善如流:“好的,白鹿。”
这个名字一出,埃泽利特瞬间平静下来,他望着omega,继续问:“那你要杀了我吗?”
裴然皱起眉。
为什么埃泽利特会在这里?外面现在怎么样了?众多疑问盘旋在心里,但他沉默着。
埃泽利特平静地补充:
“外面。诺伊斯在王巢待了这么多年,又吞噬了王虫,裴端明会死的。”
“杀了我,你就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