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着人类幼崽,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属于虫族的、本该凶残又冷漠的眼瞳中却隐隐有些好奇。
冰冷的、带着虫族特有锋利感的手指轻轻抚过裴然的脸颊。
脸颊一痛,旋即是一股热流淌下。
流血了。
裴然意识到这件事,顿时有点心痛地吸气。
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幼崽期的裴然像是被吓呆了,也像是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
少年虫族看着幼崽漂亮脸蛋上长长的那道伤痕。
他鼻翼扇动像是在嗅闻,同时唇角骤然裂开非人弧度,猩红的、像是蛇信一样的舌头伸出来,卷起幼崽脸上的血液。
“……红色的?——好柔软。”
少年虫族喃喃自语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潮湿黏腻的触觉扫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涌起反胃感,片刻后,裴然才反应过来:这是来自十八年前的情绪。
可明明心里已经作呕,幼崽仍安安静静缩在少年怀里,甚至还不安地想要讨好,小心翼翼伸手,抓住少年的袖口。
少年歪了歪头,还想去摸幼崽的脸颊,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滞在原地。
“他以前也这么脆弱吗?”
负责人恭敬俯身,全不见方才的倨傲:“是的,人类是这样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继续问:“奥斯汀要让他去做什么实验?”
负责人回答:“目前的方向是缩短分化过程,未来应该会转向关于信息素武器的研究。”
少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负责人正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气松到一半,还来不及反应,胸口却骤然一痛。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猩红骨刺毫不留情贯穿身体,剥夺了他的生命力。
而骨刺的尽头……是少年的脊背。
他张了张口,无神的眼中最后映出的是少年虫族无机质的猩红瞳孔。
“怪……物……”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裴然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要去看,却被少年遮住双眼。
“不要看。脆弱的人类幼崽。”
裴然眨眨眼。
纤长的眼睫毛扫过虫族冰冷掌心,点起某种不知名的痒意。
“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幼崽的声音细细弱弱。
“什么是‘救’?”
没有回答。
虫族静静等了一会儿。
始终没有回答。
他终于想到了别的什么可能性,移开手,便发现幼崽面色惨白,已经在他怀中睡去了。
但手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口,像是抱住唯一的浮木。
虫族盯着那两根手指看了很久,眼神专注而认真,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动手把手指切下来。
在这样的注视下,裴然差点没顶住压力,直接放手了。
但还好,就在他准备放手的前一秒,虫族终于动了起来。
他抱着幼崽,面无表情地往虫域深处走去。
没多久,抱着他的人便停下了。
“怎么,今天是你送他过来做实验吗?”
温和而礼貌的声音,却是幼崽挥之不去的噩梦。
柔软娇小的身体,哪怕在睡梦中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旋即一只冰冷的手掌按上幼崽的脊背,像是某种安抚。
少年抬头望着王座上那位,冷冰冰警告道:“我很喜欢他。奥斯汀。”
奥斯汀挑挑眉头,双手交叉置于胸前,问:“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人类的温度?”
冰冷掌心终于从幼崽后背挪开。
少年垂下眼,在心中道,不,不是。
……温度还是太高了,太灼人了。
与此同时,少年的披风陡然扬起,猩红骨刺甩过去,尖锐头部直接贯穿奥斯汀胸口,将他钉死在王座上。
血脉的压制让王虫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这只是通知而已。”
少年冷冰冰道。
而后,他没理会身受重伤的奥斯汀,径自转身离开。
少年虫族抱着他去往未知的方向。
他终于安心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不值钱的喜欢又能维系多久……
但裴然终于还是被困意所俘虏,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再次醒来,身体似乎轻松了一些,连之前数次实验带来的痛苦都消失了。
裴然习惯性地、警惕地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声音。
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风声都消失了。
说不上是心安还是心慌,裴然慢慢睁开眼——
满眼的猩红色。
触目所及,包括自己身下躺着的,都是猩红色的、一起一伏的什么东西。就像是某种巨兽在呼吸。
而身周空无一人。
哪怕那些虫族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伤害与恐惧,可是……
孤身一人在不知名的地方,他还是有些害怕地蜷缩起来。
下一秒,眼前骤然闯入一道别的颜色。
骨刺深深扎入天花板,面容精致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悬在半空,微微垂头看着他。
“这里是王巢。叹息与噩梦之所。”
裴然听过这个名字。
所有王虫的诞生与埋骨之地,在虫族是宛如圣地的存在。
他微微仰头,表现得天真而一无所知,只是出于本能对眼前少年感到信任,于是伸出手,在陌生的地域继续祈求熟悉的怀抱。
少年跳下来,落在裴然面前。
“同样的,她也是我的母亲。”
少年冰冷的面孔上终于带上了丝丝温柔,他轻柔抚摸着王巢内壁,尖锐指尖在肉色内壁上留下道道划痕,虫血从其中涌流出来。
王巢蠕动着,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可虫族少年并没有丝毫怜惜。他只是抬起沾满血迹的手,放到了人类幼崽的唇边。
“你需要这个。”
鲜血涌动在虫族的指尖,人类幼崽惊恐地瞪大眼。
虫族耐心地等待着。
两人便陷入了僵持。
沉默不知多久,裴然发现,眼前的虫族似乎根本没有“等待”与“时间”之类的概念。
撑着身子的手臂都酸了。裴然只好在王虫的注视下,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
锋利虫肢割破舌尖,带来阵阵刺痛感。
裴然惴惴不安,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等着自己。
之后的记忆如走马观花,人类幼崽与同样年幼的虫族少年在空旷王巢中平静生活着,很多时候裴然甚至会忘记自己本是个人类。
但日复一日叹息着、蠕动着的王巢始终提醒着裴然。
再一次亮起的记忆光点,是个清晨。
裴然睁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大殿。
奥斯汀站在自己面前,虫眸仔仔细细端详着裴然。而在他身后,站着的是穿着白大褂不伦不类的四只虫族。
他们一字排开,右手中握着各式各样的仪器,左手则是统一的手术刀。
刀刃尖利,冰冷的光线刺到眼睛,后颈又条件反射传来那种被挑开皮肉的恐惧与痛苦感。
裴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心中同时涌起痛苦与绝望,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着要趁虫族们不注意,直接抢过刀子来寻死。
这个想法冒出的一瞬间,裴然惊出一身冷汗,哪怕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属于现在的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冷静下来,可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发抖——要求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陌生的国度保持冷静与异族周旋,实在太过为难了。
他发着抖,眼泪唰唰往下掉落,却连最细微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身体被极大的痛苦压得发坠发麻。
人类幼崽看上去可怜极了,可虫族并没有产生一分一毫的怜惜,甚至更兴奋、也更满意了。
最左那只虫族正唰唰记录着什么,语气难掩激动:“他的信息素波动即将到达顶峰!这是分化预演期的标志!很快,我们的研究便可以更进一步——呃啊!”
话还没说完,骤然被一声惨叫所替代,奥斯汀警惕回头,却在看清来人那一瞬间满面恐惧——
身形纤细、容貌漂亮,却表情冰冷的虫族少年。
奥斯汀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堆起笑想要解释——只是一个人类幼崽而已。
对的,只是一个人类幼崽……
心口骤然一痛,瞳孔放大,他慢慢低头:
冰冷而猩红的、从王巢体内诞生的最强武器。那是母亲的标志。
骨刺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他,淋漓着鲜血,又将他毫不留情地甩到另一边。
“你……”
无神的、涣散的瞳孔中映出虫族少年最后的方向——
他走到人类幼崽身边,温柔又缓慢地抱起伤痕累累的幼崽。
“你终于来了……”
他听到一声委屈哭腔,这是他生命中所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
王虫的生命结束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像是一场闹剧般的。
裴然在场外看得心惊胆战。但场内,或者说,十几年前的他已经顾不上害怕了,只是死死抱着来人的手臂,像是抓住了什么救赎。
哪怕浑身鲜血淋漓,幼崽也强撑着将自己柔软的脸蛋贴在虫族少年手上,像只流浪的奶猫一样拼命蹭着少年,像是在无声地祈求怜悯。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也许是幼崽的哭泣实在是太惨了。向来冰冷的虫族少年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冰冷手指,轻轻抚摸上幼崽的脸颊。
这一次,骨刺被收得极好,没有将幼崽娇嫩的脸蛋再次刺破。
“嗯。”
很别扭,仿佛第一次这样回应,虫族少年语速极慢:
“……我来了。”
终于得到了回应的幼崽,心安地抱住虫族少年手臂,沉沉陷入梦乡。
在最后昏睡之前,他强撑着撩起眼皮,小声问:“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吗?”
王虫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名字”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裴然往常是很有耐心的,他可以与王虫对峙一整天,只为一个“要不要喝王巢的血”这种小事。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太困,他累了,手指都快勾不住王虫的袖口了。
他勉力支撑着自己,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最后浑浑噩噩说:“我叫你……诺伊斯好不好……”
手指彻底滑下去。
而少年虫族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阿斐。”
再次醒来,不出意料地回到了王巢之中。
又经历了一次被迫喝血后,裴然终于获得了自己下地走路的权利。
少年虫族则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像是在看护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
裴然一个人往深处走了很久很久,也没找到王巢的末端。
少年虫族始终一言不发地跟在裴然身后。
裴然走累了,一屁股坐下去。
诺伊斯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坐到他身边。
重新被养得漂漂亮亮的人类幼崽撑着下巴,问:“你杀了那个奥,真的没关系吗?他在虫族的地位似乎很高……”
“奥斯汀。”
王虫很自然地接口,“没关系的。我才是由王巢亲自孕育出的王虫,奥斯汀不过是情急之下无奈的赝品。”
裴然转头看着精致漂亮的少年,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钻进虫族怀中,吧唧一口亲在王虫脸上,甜甜道:“谢谢你啦,我好喜欢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虫族!”
幼年王虫整只呆住。
他愣愣看着笑容柔软的人类幼崽,脸上骤然腾上热气。
*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被带到了很远很黑的地方。
风声与呜咽共同凌虐着这片黑土地,仿若刀刃般将之割开又愈合。
可无数的利刃,却偏偏躲开了裴然。
一片虚无中,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十几年前的哀泣。
“为什么要离开我呢,阿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