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奥斯汀才终于意识到那是属于谁的声音。
他脸色难看起来——当然，作为寄身于精神海深处的一小团外来精神力，他很难通过表情来传达自己的情绪。
“你疯了吗？诺伊斯！”
他咬牙问：“你我出自同源，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个人类的意识？！”
“你当自己在养蛊吗！”
诺伊斯没回话，只是凝望着星舰中心，微微皱眉。
倒是奥斯汀口中该被抹杀的那人接口了：“这很难想通吗？”
声音又轻又淡，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却又出乎意料地坚韧。
“他杀不了我。”
奥斯汀一时失语，倒是诺伊斯很自然地点头。
“是。”诺伊斯问：“那阿斐在哪里？——还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埃泽利特沉默片刻，就在奥斯汀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声质疑响起：“你凭什么唤他‘阿斐’？”
埃泽利特固执重复：“凭什么？”
“凭什么？”诺伊斯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你说——‘阿斐’？”
眼看王虫不仅没给自己解释，甚至还又念了一遍，埃泽利特明显气得有些抓狂了，连精神力团都开始一闪一闪。
“唉唉唉，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称呼问题啊。”奥斯汀忙打圆场道：“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抓到手——”
“闭嘴！”
异口同声的一声喝斥。
奥斯汀缩缩脑袋，往远处躲了点。
算了，只要不波及他就行。
诺伊斯：“当然是因为……这个名字是我给他的。”
埃泽利特瞳孔微缩，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诺伊斯道：“当初我将他带到虫族，亲手抹去他的记忆，给他起名叫阿斐。”
说着，诺伊斯的声音很明显怀念起来：“那时候，他明明答应我了，永远留在虫族，永远留在我身边……”
王虫的声音低下去。他沉默了片刻，猩红无神的瞳膜中映出人类星舰的模样，还有张在自己身前，铺天盖地的黑洞洞炮口，以及酝酿其中、几欲刺瞎人眼的光能柱。
“既然没有忘记我，那为什么要逃避我？”
王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问，也像是单纯的疑惑。
＊
星舰内，纯白无杂色的空间中一前一后两个人。
后边那个一身白袍，手持记录表册，忧愁的目光时不时抬起看向前方。
前一个人坐在椅上，微垂着头，左手腕抬起，其上一道深深划痕，殷红血液从中滴答出来，落在扶手容器上，慢慢汇起。
杯子底端，形制复杂精密的仪器紧紧连接着鲜血，贪婪地吞噬着，将血液中各种成分归纳分类，而后提取出最为明显的虫毒，放大，注入，血液便变成了黑汪汪一汪。
属于诺伊斯的虫毒不停干扰着王虫的判断，让他无暇去分辨裴然是否真的在这艘星舰上。
裴端明垂着眼，深黑眼眸凝望着淋漓鲜血的手腕。
当初那个手术并没有完全将裴然身上的虫毒转移，不过也已经稀释得几近于无。
倒是他……
裴端明皱起眉，过多的失血让他有些眩晕，不过还好，宿嘉木一直观察着他的状态，立刻便送上营养剂。
裴端明饮下银色的液体，而后抬手按住那处伤痕，医疗仪递上来，不过片刻，手腕皮肤便完好如初。
他闭上眼，露出些许疲惫神情，问道：“尖刀准备好了吗？”
光脑传来兰长观的回答：“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开始攻击。”
裴端明却没回话，转而切向另一个屏幕。
无垠的星空投影中，星舰正漂浮在既定的航线上。
大概还需要三个小时才能进入跃迁轨道。
裴端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而后轻声对兰长观道：“让尖刀就绪，牵住虫族的步伐。”
他静待对面传来顺服的回答，起身走向机甲室。
宿嘉木犹豫片刻，还是追上去，“您……您知道的，从十几年前，老师就不建议您继续驾驶机甲了。”
裴端明嗯了一声，“你也知道的，王虫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最近，尤其是发现然然早已知晓一切后，十几年前的回忆就总在困扰着他。
裴端明闭了闭眼。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隐隐的预感。
一切都将终结于现在。
*
另一边，一片宁静祥和的星舰上。
裴然正奋笔疾书赶着作业，忽然眼前一晕，再一睁眼，却见周围一片荒芜，他正漂浮在广阔星空之中。
虚空之中，没有氧气也没有重力，但不知为何，他如履平地，比在白银星上还舒服。
他有点疑惑地走了两步，正在思考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下一秒又恍然惊醒：他还在赶作业！！！
裴然急了，团团转了两圈，没找到出口，顿时气得跺脚。
如果作业没写完的话……
裴然痛苦闭眼，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希琳老师的面容。
他一定会被按死在科安特星的吧！！
并且接下来整整一年都不会被老师允许外出游玩，哪怕是以“写生”的名义，哪怕裴端明亲自出面为他求情！
一想到后续各种结果，裴然整个人都要绝望地枯萎了。
就在他焦急得不行之时，救世主终于出现！
耳边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莫名处走出来一个面容精致而昳丽的少年。
少年身量尚小，刚到裴然鼻尖，身缠不知是哪里特殊服饰的白袍，看上去格外灵动飘逸。
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红如宝石的双眸。
少年脚踩银铃，轻巧地走到裴然身边，像是有些犹豫，却还是大着胆子牵住裴然的衣角，眨着眼，轻声问：“阿斐，哥哥，你在哪里呀？我为什么找不到你了？”
在这样的注视下，裴然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是鬼使神差就要将答案脱口而出——
等等，他走到哪儿了来着？
裴然沉思片刻。
按理来说，他现在在去往科安特的航线上。
但他是第一次从白银星去科安特，对沿途并不熟悉……
不对，他去科安特要干什么来着？
裴然恍然惊醒！
诺伊斯微笑看着眼前久违的漂亮青年，眼中红色更盛，几乎要变成猩红了。
他静静等着omega自己将答案说出口——
“你听我说，”肩膀忽然一紧，是青年一脸急惶地抓住他，“我很急，我非常急，我要死了，你先把我送出去行不行？等过一会儿你再来找我！”
诺伊斯：“……？”
王虫难得茫然地眨眨眼，然后便听到了心底来自埃泽利特毫不留情的嘲笑。
眼前青年情真意切地看着他，眼中急惶不似作态。
诺伊斯难得迟疑了。
虽然他不是很在意阿斐是活着还是死着回到王巢中……不过，如果死掉的话，裴端明会看得更紧吧。
如果直接藏到帝星去，那他就更是毫无机会了。
诺伊斯沉思片刻，犹犹豫豫想要撤掉领域，精神海忽然一震。
裴然还在着急，又见眼前少年直接发起呆来，更是心急地想要来回摇晃眼前人，却猝不及防见诺伊斯露出痛苦表情，捂着头直接蹲了下去。
裴然：“……？”
他有点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
作为一个omega……，他的手劲，应该没有那么大吧？
精神海剧烈波动起来，诺伊斯在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被王巢吞噬的那一天，剧烈的痛苦席卷他，手指颤抖，连呼吸都不能——
“奥斯汀！你在搞什么！”
他怒吼着。
裴然被突然发作的少年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却猝不及防感受到什么柔软熟悉的东西，然后开始下坠。
他被一片轻柔的云朵裹住，在温暖中重新睁眼，有些恍然地感受着周围重新热闹起来。
老师还在不远处检查着楚游泽的作业，楚游泽此刻的表情简直比裴然还要难看。
果然，好学生也怕被查作业吗？
裴然恍然了一瞬，而后骤然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浑噩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行，笔直接从指尖掉落。
……那个少年，不，准确来说，是那个少年身上散发的气息，太熟悉了，莫名的熟悉，莫名地让裴然浑身发颤。
而最后那道精神力……是蔺元洲，不，准确来说，是裴端明的精神力！
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然的表情难看起来。
“怎么了？然然？”
顾老先生的询问。
裴然惊觉老师正在看着自己——不，或许，老师一直在注意着自己。
其实，这次白银星之行的结束，还有裴端明态度的转变，都有些太过突兀了，不是吗？
这个猜想让裴然浑身发冷，他收敛起表情，俯身捡起笔，用一种亲昵的语气对着老师抱怨道：“没事，——但是，老师，作业真的太多啦。”
“您能不能帮我向希琳老师求求情呀，求您了。”
声调拖长，满是撒娇的意味。
顾老先生放下疑心，又轻哼一声，“之前玩得那么高兴，居然没有现在的觉悟吗？”
omega撅撅嘴，一脸不高兴却又不敢说话，只能哼唧两声，重新低下头开始画画。
顾老先生又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移开目光。
裴然无意识地落笔，眸底一片暗沉。
或许，等到晚上，他应该去老师的房间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