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步入这座教堂,裴然多留了个心眼。

  教堂四周以及内部都被打扫得十分干净。但奇怪的是,似乎并没有人员在其中常驻。

  说起来,这座教堂是兰长观出资建造的吗?

  毕竟,在裴端明治下教堂早已式微,连帝星的大本营都快不保了,更没提将势力范围扩展到这么远的白银星来。

  穿过花园,循着记忆走向教堂深处,没多久,他就看到了最后的那扇门。

  镂空雕刻的白玉门半掩,影影绰绰可见内部有道高大人影。

  裴然没贸然出声,走近了一些,仔细打量那人的背影,尤其是肩上的纹章。

  是阿帕星纹。

  裴然确定了房中人的身份,这才抬手敲敲门,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虔诚闭着双眼的alpha一无所觉。

  和上次一样。

  裴然简直要怀疑这座教堂有什么可以剥夺掉兰长观五感的神通了。

  他乱想了一会儿,刻意放重了脚步声,走到兰长观身边,抬头望过去。

  四周一片寂静,壁上阿帕星纹微微闪光。

  和上次来没什么区别。

  裴然转了一圈儿,又百无聊赖地将花临时收进空间钮里,一抬头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兰长观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冰蓝的眼微微失神,望着不远处的阿帕星纹,半晌后才终于发觉到自己身侧正立着一个人。

  “啊……殿下。”兰长观的声音有些喑哑,“您来送我吗?”

  裴然不置可否,只是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合了合掌。

  “我去军部找你了,但是他们告诉我说,你今天就会离开白银星。”

  兰长观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神态轻松下来:“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

  这一次,用的是“你”而非“您”。

  裴然敏锐察觉到了这些微的不同。

  他微笑起来,注视着显得有些疲惫的alpha,轻声道:“我上次给您的那幅画,似乎有些地方画错了。”

  兰长观:“嗯?——并没有,它十分美丽。”

  裴然摇头不语,只是打开光脑,“您看。”

  雪玉指尖轻轻点上幽蓝花瓣,“是这里。”

  “这里不应该是白色的。”

  冰蓝色的眸子霎时滞住,像蒙上一层水雾。

  “确实是这样的……‘伯利恒之心’,从来都长于冰雪。”兰长观低声道:“您总是能让我惊讶。”

  目光落在那晶莹如玉的花瓣上,兰长观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尖。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裴然终于提到了正事:“我听我哥哥说,你上次的伤还没好。”

  他没去问兰长观要做什么。

  毕竟结合这人的身份与帝国当今现状……裴端明要元帅去做什么,已经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了。

  是域外星系?还是虫族边境?

  抛开之前所有的怀疑与试探,其实他对兰长观的感官并不算坏。

  事实上,在裴然心里,兰长观很难与生理课老师所抨击的“贪婪无度、强大疯狂”的alpha划上等号。

  兰长观摇摇头,脸上表情像是不想谈这个话题,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不,我很高兴您能来看我。”

  裴然眨眨眼。

  “我这里有帝星新研究出的便携式医疗仪,你要吗?”

  他说完,又怕兰长观拒绝,匆忙补充道:“不用担心我,我朋友手里也有。况且,它放你手里,应该利用率会更高一些。”

  兰长观沉默片刻,微微摇头,“不……不用了,殿下。”

  他闭上眼,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军部也存有医疗仪……只是我自己的问题罢了。”

  声音很低。

  这种态度……太奇怪了。

  裴然明显察觉到了什么,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礼貌性将目光移开,没再去看元帅,匆匆想要了结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不论是我、陛下还是整个帝国……都十分敬仰您。”

  兰长观没再说话,只是用某种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裴然。

  裴然歪头,似有疑惑,也似乎十分无辜。

  这样……太失礼了。

  兰长观想强制自己挪开目光,但下一瞬,他却当场愣在原地:

  昏暗教堂之中,缕缕薄光从高处彩窗映下来,照亮了omega柔软的眉眼,以及怀中那一捧流光般的幽蓝之色。

  花蕊轻颤吞吐着熟悉的芳香,熟悉的花瓣舒展着身姿,引领游子重归故乡。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雪原,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的风雪。

  鼻尖萦绕起某种熟悉而冰冷的气息,沁人心脾,连肺叶似乎也为之一清。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

  身经百战的元帅,在艰难吐出话语时,肩膀竟幅度极小地颤抖了一下。

  他喃喃失语,怔然望着眼前人。

  omega捧着花,眉眼弯弯,“我在路上看到了花,忽然就很想再回来看一眼‘阿帕星的浪子’。”

  元帅喉结微微滚动一下,闭上眼。他终于笑起来,声音如释重负,“是吗……谢谢你啊,裴然,然然——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裴然也微笑起来,“你不都已经叫出口了吗?”

  *

  夜悄无声息降临。

  商台江。

  顾老先生又喝完了一杯茶,表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古井无波了。

  这一天时间,他仔仔细细听完了裴然来到白银星后的一串经历,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该感叹他这个学生的经历丰富,还是去感叹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事情就是这样。”裴端明低声说完,表情也有些怅然。

  哪怕他将过去所有都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但是为什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思考着,沉默着,很久后才终于听到了顾老先生的回复。

  “我知道了。”

  顾老先生盯着裴端明,很想责怪他一番。

  毕竟当时不是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比如说紧急让楚游泽联系他,用星球隧道快速送来特效抑制剂,再或者,不进行生理安抚,而是提取alpha信息素,进行一个医学意义上的临时安抚……

  但是看着对面隐隐露出痛苦神色的alpha——他经历过那段战争岁月,也知道眼前的alpha能对自己多狠。

  算了。

  况且当局者迷,从裴端明方才的复述中,顾老先生已经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真相。

  再想想裴然的性子,不难猜出那个孩子估计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说不定,裴然现在还在心里憋着坏,挖坑就等着裴端明跳呢。

  但是……裴然居然一直瞒着自己这么多事。

  顾老先生眯起眼,竟隐隐透出几分危险气息。

  也不能让裴然这么轻松就得逞。

  顾老先生沉吟片刻,对裴端明道:“然然的腺体发育情况虽然特殊,但也不是找不出例子……”

  他说着,从手边检出一份档案,道:“二十几年前,也就是还在战争时期,我曾经在现在的域外星系捡到一位正在孕晚期的男性omega。”

  “我与他萍水相逢,并未询问过他经历了什么,但他的情况对然然有很大的参考意义。”

  顾老先生轻描淡写道:“对了,提到我接生的那个孩子,你或许也认识——他叫应行游。是我起的名字。”

  裴端明霍然抬眼。

  顾老先生直接当没看见他这震惊表情,接着翻过一页,道:“那个omega的情况并不算好,我曾打算将他带回帝国,但他拒绝了。”

  “也算是缘分吧,他的孩子居然和我的学生……咳,”看到裴端明有些不善的表情,顾老先生压住自己的表演欲,轻咳一声道:

  “现在说回然然。

  如果是然然的话……他应当会表现得比其他omega更为极端,具体就体现在他对胎儿父亲信息素的索取需求以及对其他非父alpha信息素的抗拒,严重时甚至会抗拒alpha的存在本身。”

  “结合你的描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然然现在应当是在孕早期……说实话,在他发现之前,你甚至有机会无声无息打掉那个孩子。”

  看到裴端明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顾老先生还算满意他的反应,难得夸赞一句:

  “他能发现自己怀孕,也得归功于你。

  如果不是那次信息素应激,只怕一直到有了反应,他都只会以为是发情期快到了,而不会想到去医院做检查。”

  这话说得诛心,裴端明垂了垂眼。

  顾老先生接着道:“但是,下周,最迟下下周,他一定会表现出对alpha信息素的极端需求,到那时,他会排斥一切其他alpha。”

  “包括你。”

  裴端明没出声,只是默默做着笔记。

  顾老先生摸着胡子,见裴端明不说话,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决定继续下一剂猛药:

  “并且,我不认为白银星的环境适合他休养。我的建议呢,就是你尽快出钱,把然然以及那个叫应行游的小子一起送到帝星去。”

  “这样,说不定等你下次回到帝星,就有个长得像然然,或者孩子父亲的小孩会甜甜喊你舅舅了。”

  咔。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alpha手中钢笔骤然折成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