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兰长观终于惊醒,想起裴然时,已经过了不知多久。

  他难得步履匆匆地走出教堂,关门时带起一阵风声,吹得衣角翻飞。

  “殿下,抱歉。”

  兰长观在花园中找到正坐在长椅上的裴然,朝他低下头。

  裴然无所谓地摇头,“这里空气很好。”

  见兰长观还想道歉,他倒是先不耐烦起来,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兰长观坐下。

  长椅仅供两人使用,兰长观拘谨地坐下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与裴然挨得近了些,于是更加屏息凝神。

  裴然没理会这些细节,点开光脑分享模式,清晰屏幕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身旁人面前。

  “殿下,您这是……”

  兰长观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展开的一幕冲击到骤然失语。

  破旧而无光的房间,枕边已经泛上褐色的血迹,沉闷压抑的暗色调……

  画卷中唯一的亮色便是那扇窗,五色玻璃格格不入,与整体的风格有一种撕裂般的冲突感,却又被延伸到床铺上的渐变色符号所融合,交汇成一副奇异画卷。

  与此同时,Omega轻淡的声音响起:

  “虽然我最开始说是要画您的……但是,您带我看到的那些,实在是太让我……”

  最后几个字,他没能说出口。

  兰长观沉默了很久。那双特殊的眼极为缓慢地眨着,冰蓝色几欲漾开来,但最后,还是归于那一片雪原。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却又停在半空,最后才哑声问:“你画的……是什么?”

  “辐射病。”

  “一个普通的,从未见过战争的人眼中的,辐射病。”

  -

  将宣传画的原版交给兰长观,又敲定了一些细节,最后还蹭了一顿饭之后,裴然终于想起了那个“惊喜”。

  他打开光脑,正准备问问,却忽然发现有未读消息。

  是裴端明发来的。

  【长期饭票:虽然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仍未可知。】

  【长期饭票:不过,然然,我找到那名alpha了。】

  裴然:“!”

  他立刻下划,却发现那是最后一条消息。

  【裴然:?】

  【裴然:???】

  【裴然:没了?没别的了?】

  【裴然:人呢】

  裴端明轻咳一声,却压不住嗓中的笑意。

  【长期饭票:我将他安置在了你身边。然然,去找他吧。】

  【长期饭票:不要怕,随意使用他就好。】

  【裴然:拉黑了,再见。】

  他十分恼怒,将手机扔到一边,瘫倒。

  过了片刻,挺尸状的omega忽然翻身坐起,臭着脸又抓回光脑。

  【裴然:我要去理监局。找应行游。】

  【长期饭票:好。】

  【长期饭票:通行证明】

  裴然这才算勉强满意。

  悬浮车飞驰在空中,途径中心城区、下城区,一路驶向坐落郊外的理监局。

  裴然便托着脸,百无聊赖地向下望着。

  悬浮车平稳下落,裴然推开车门,目光却忽然一凝。

  在距威严耸立的理监局不过百米处,有个小男孩正抱着一大捧花坐在台阶上,昏昏欲睡。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楚游泽还在做数据分析,闻言头也不抬,毫不关心裴然要去做什么妖。

  裴然下了车,没管警卫们投来的眼神,径直走到那个小孩身前,俯身推醒他。

  小孩困顿地揉揉眼睛,见有人立在自己身前,下意识便问:“您是要买花吗?”

  裴然点点头,“要香气浓一些的。”

  小孩闻言,有些尴尬地搓搓手,道:“这,这不太合适吧?”

  “嗯?”

  买花还有合不合适?

  “香气太浓,不太适合带进理监局吧?”小孩说着,远远望了一眼,畏惧地缩了缩肩膀,“理监局的大人们,好像都还挺凶的……”

  “而且,太艳的花也不适合送给死刑犯……啊!”

  小孩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抬手捂住,“抱歉抱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裴然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他道:“都包起来吧。”

  浓的送给裴端明,淡的送给应行游,不浓不淡的送给兰长观。

  至于孟斯白?算了吧。

  小孩顿时惊喜地瞪大眼,呆呆看了他片刻,手忙脚乱地开始包装。

  包装好后,小孩又犹犹豫豫推销道:“您要买点水果吗?正好可以一起祭奠一下……”

  “他不需要。”

  骤然响起的冷漠声音打断了小孩的话,小孩愣愣抬头望过去。

  身穿长风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深灰色的眼直勾勾盯着裴然。

  裴然头都不抬,冷然道:“包上。”

  小孩欢呼一声,也不再去管那个怪人,利落地包装起来。

  裴然抬手碰了下他的光脑,转账过去。

  随着提示音响起,小孩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阵吉祥话,什么早日转世重新做人之类的,裴然也没仔细听,提上东西走了。

  孟斯白拧起眉头,唤了一声:“裴然。”

  裴然脚步一顿,觉得声音有些耳熟,等了片刻后,也没等来男人的自报家门。

  他也懒得去想,加快了脚步。

  但下一刻,手腕陡然一紧。裴然抽了两下,没抽出来。

  他忍不住皱起眉,不明白这alpha在发什么疯。

  “放开。”

  手腕仍被紧紧攥着,甚至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阿斐……”

  沙哑的声音响起,裴然浑身一震,应激般猛地甩开,回身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他看到了熟悉的、梦魇般的黑袍。

  埃泽利特站在那里,黑袍空落落挂在身上。兜帽掀起,露出一张精致的脸,眼圈红彤彤的,像是哭了很久。

  抬头望向裴然时,那双翡翠般的眸子盈满水雾,看上去无辜而无害。

  胃部生理性翻滚起来,裴然后退几步,表情彻底冷下来。

  “阿斐,阿斐……”

  像是被他的抗拒灼伤一样,埃泽利特神情哀伤,眨眼时大颗的泪珠滚落衣襟,留下深色的痕迹。

  裴然不为所动。

  埃泽利特还想再触碰他,却又在冰冷的眼神下退缩。

  裴然听到了一阵“滋滋”的轻响。

  埃泽利特显然也听到了,立刻献宝一样撸起袖子,对着裴然展示:“阿斐,你看,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你理理我,好不好?”

  裴然瞳孔微缩:

  少年瘦骨伶仃的手腕上,特殊合金做成的银色手铐紧咬住骨肉,殷红鲜血顺着手腕没入袖中。

  只要动作稍微一大,电流立刻窜过手铐,那片外翻的皮肉都已经焦黑。

  可少年恍然不觉疼痛,只是欣喜地看着裴然,仿佛这样他们就会重归于好一样。

  “你……真是难以理喻!”

  裴然后退几步,拉过一旁看戏的孟斯白,脚步匆匆就要离开。

  身后传来哭泣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太过熟悉。过去四年,裴然几次半夜爬起登上星网,安慰伤心的【白鹿】。

  但这一次……

  裴然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在埃泽利特重又燃起希冀的眼神里,漠然而残忍:“也许是之前不够正式。”

  “——埃泽利特,再见。”

  话音落下。

  像是被碾灭的火星,也像是被无情降下审判,埃泽利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整个人都蜷成一团,喉间嗬嗬发出似人非人的哀鸣。

  —

  身旁的alpha沉默了很久,语气莫测道:“你倒是狠心。”

  “四年而已。”裴然平静回答。

  孟斯白神情古怪,将那个词咬在唇边,“四年……而已?”

  ……他与裴然的初见,也是在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他还只是个从贫民窟刚爬上来的穷学生,不择手段,满是郁气,仅仅依靠着“学长”“会长”,这种现在看来可笑至极的身份来维持自尊。

  而那时的omega,不谙世事,却浑身上下都是出身高贵带来的骄矜与傲气。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忽然开口:“埃泽利特父母双亡,是陛下将他从战场上救回来的。”

  “当然,长老会不可能放弃‘埃泽利特家族的血脉’。但幼年的那段经历让他罹患辐射病……长老会并不关心他的病情,并趁机研究了另一个方向。”

  “鲜血会影响他。”孟斯白笑着摊开手,“他也只是受害者啊,他的本意并不是伤到你,即使这样,您也要这么狠心吗?”

  “与我无关。”

  omega冷冰冰回了一句,连向来多情的眼梢都像是冻了层冰。

  等进了理监局,裴然发觉身后的alpha没被拦下,这才转头,仔仔细细观察。

  深灰色眼睛,爱穿风衣,拥有自由出入理监局的权力,并且听语气,似乎和他还算熟悉?

  种种条件揉在一起……

  哦,孟斯白。

  打量的视线从上至下,太过放肆。男人下意识后仰,“你做什么?”

  裴然问:“你为什么还穿着这一身?”

  虽然他是洗干净还过去的……但他以为,以孟斯白龟毛又洁癖的性子,会直接看都不看一样,让AI扔掉的。

  孟斯白顿了一下,视线也下意识落在自己的外套上,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相遇,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裴然:“?”

  孟斯白轻咳一声,正色道:“家里穷,衣服少。”

  裴然:“?”

  这回答也太敷衍,他懒得去猜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

  十几分钟后,两人停在同一间牢门前。

  裴然:“?你来做什么?”

  孟斯白挑眉反问:“提审星盗。你又来做什么?”

  裴然:“……提前祭奠?”

  孟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