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朝栖会复活卷土重来,姜偃早有预料,只是真见到对方完整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呆立当场。
他成了仙身,能分出眼前的人和以往所见残魂的不同。
短短一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一会是自己成了仙,一会是焕然一新的游戏世界,一会又是聂朝栖,人还有些呆滞。
见他呆呆望着他,聂朝栖眼中闪过笑意,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他都要了,姜偃下意识就想递出去,他还没意识到手里的是个多重要的东西,惯性要给出去。
恰在此时,聂如稷又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多年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听从,于是在婚书要交道聂朝栖手上时,又本能抽了回来。
然后他就眼看着笑如春风的魔头当场变脸,他快速捏住婚书的另一端,缓缓抬眼望向聂如稷。
这对兄弟时隔数百年,再次正式地面对面,只是中间还夹着个姜偃。
聂朝栖看着虚弱的聂如稷勾起一抹讽刺恶劣的笑容:“兄长,从小你就占去了一切,身份、地位、名誉,父母亲人的疼爱,你是被所有人围绕的天之骄子,我就是被锁在院子里任打任骂的一条狗。”
“为了成就你,我做尽了遭人唾骂的事,连死都是为了助你登天。”聂朝栖越说神情越控制不住地狰狞起来,五官全都扭曲着,破坏了原本的俊逸。
“现在,连唯一在乎我的人你都要抢走吗?聂如稷,你怎么不去做这个要被杀的魔,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姜偃很少见到这种模样的他,他见过他天真懵懂的少年模样,见过他沉默寡言的青年模样,见过他阴晴不定的魔头模样,却没见过他何时这般愤慨恼怒。
像是被磋磨得多了,初见时的一身清冷的仙气被磨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心要将人统统毒死的阴暗怨怼。
聂朝栖是不会报复人的,他曾几何时只知道默默接受魏凝给他安排好的一切,被这只手推着走,没有人教他是非对错,魏凝不会告诉他,那些杀上仙都的人也不会,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痛苦,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的错,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直到在云上仙都惨死,心里都只有解脱。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他忽然发现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原来有人会因为他的死无比伤情,有人会那么拼尽全力,赌上一切希望他不要死,希望他活过来。
唯一一个,不选择光风霁月的聂如稷,而是选择了他这个肮脏丑陋的魔头的人。
他满心欢喜赶来,却看到了聂如稷在此,还殷殷切切地唤着他的小寡夫的名字?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阵怨恨委屈。
有对魏凝的,有对聂如稷的,还有......对那眼神闪烁望着他的小寡夫的。
难不成这也是为了戏耍欺骗他,做下的一局新棋?
又要将他拉起,再将他推入悬崖,看他崩溃发疯才觉得爽快?
聂朝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好看,他也不想以这样丑陋的面容出现在的这个叫姜偃的人面前,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什么,却知道世人喜欢的模样是什么。
总之不会是他这样庸俗,恶毒,毫无风度地对人破口大骂的样子。
他不想这样。
可他实在难以遏制心中惶恐愤怒。
如此他又在聂如稷的衬托下,变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烂东西。
捏着婚书的手越来越紧,险些要将这脆弱的纸张扯破,他却紧紧攥着不肯松手,就像抓住最后的希望,仿佛一旦松手姜偃就会立马把它小心奉给聂如稷,再连人一起欢欢喜喜地投奔聂如稷的怀抱。
他也不敢看姜偃的脸,怕看见对方对他失望幻灭的嫌弃表情。
聂如稷有些沉默地垂下了头,这许多年,第一次在自己弟弟憎恶的目光里,感到了一丝歉疚,“朝栖,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关阿偃的事,他现下已是仙身,许是不能在此世久留,不日就要踏破虚空飞升上界,而你是魔,你二人之间......”
断没有可能在一起。
“你不要拖累他。”
聂朝栖尝到了口中血腥,他紧咬着牙,邪气四溢:“拖累?好一个拖累。我身为魔不能和他在一起,倒是你聂如稷有机会修炼飞升追随他去上界是吧?”
聂如稷抿抿唇,并未作答。沉默的态度却像是一种默认。
聂朝栖眼中之色愈加阴狠,他忽而大笑,一字一字都沾着恶意:“若我偏要强求仙人在侧,你们又能拿我如何?我就不放手,他要飞升,我就撕烂他的道,砸了他的天,拖他永生永世在人世沉沦,怎么,你们要再屠我一次吗?也不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得到!”
聂朝栖缓缓低头,想看那才得了仙身干干净净的仙人是何表情?
厌恶他?惧怕他?恨不得躲得他这脏东西远远的?
不待他看清对方神情,一只手覆盖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身前的仙人上前一步,鞋尖轻轻磕在他的鞋尖上,聂朝栖脸上的恶劣和狰狞凝住了一瞬。
他抬眼,对上仙人轻泛着柔波的眼眸,对方缓慢而坚定地将婚书送到他手中,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用金光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触及对方心疼怜爱的目光,暴怒中的聂朝栖像是漏了气似的安静了下来,忽然发不出火了。
对方写好婚书,要从他手中抽离,他指尖一动正要抓紧,空了的掌心就被另一只手掌填满,他又安静不动了。
姜偃拉着他的手,把写有两人名字的婚书展示给了聂如稷。
“天道为证,今日我与聂朝栖结成连理,从此上天入地,永不分离。”
他已成仙,对天起誓便成了道。
他是冥府之君,聂朝栖就是他的后,亘古不变。
聂朝栖彻底不再出声。
陆陆续续赶到看到这一幕的人神色各异,只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再以对方是魔这样的理由出手了。
魔道之人倒是欢欢喜喜地吆喝起来,画姬掏出手帕,擦着不存在的眼泪,“我等魔道之人,也算是正名了。”
现在他们魔君跟世间唯一飞升之人结成连理,看往后谁还敢举正义大旗来杀他们?
道声也想到了这点,顿时感觉扬眉吐气,再不用缩着脖子做人,不由呢喃:“这就是抱大腿的快乐吗?”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是不是全成了跟着升天的鸡犬?
聂如稷彻底不再言语,姜偃没再看这帮人,拉着聂朝栖离开。
冥府才修好,他还有事要做。
比如这阵子骤然涌进来的大批亡魂,有些琢磨琢磨可以放回人世还阳,他既借用了这些亡魂的力量开启鬼门关,有些恩怨可借此一笔勾销,那些不必放回还阳的,还要琢磨下轮回投胎的事宜。
总之桩桩件件,事情多得人头皮发麻。
姜偃干脆把姜琤给拽了下来给他打工。
由于历史被改写,姜偃这个阎王才上任,未来想必也不会忽然暴毙,若无意外,他大概要活上好久,活到未来姜琤穿过来的那个时间也不是问题,未来没了姜琤的位置,留下给他打工正好。
姜琤自己也没意见。
姜偃虽已飞升,却和一般众人所知的飞升不太一样。
他代表死道,并不会去上界,而是要去下界,也就是回归幽冥。
幽冥凄苦,和流放差不多,一般人还真待不住。
姜偃喜阳,喜热闹,也不大喜欢幽冥,幸好,这次还有人陪他。
两人此前经历种种皆是由千梦而起,拼好尸体复活的聂朝栖不会记得梦中的事情,对他来说,姜偃对他的喜爱来得就像浮萍,他什么都不知道,心里也没底。
加上姜偃把他带进幽冥之后,就忙得团团转,完全没时间搭理他,聂朝栖感觉自己被骗到手就被冷落了。他暗自冷笑,自然不是那种会咬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的人。
某天伏案批阅案记的时候,姜偃忽感一阵困倦。
再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了床上,阴冷散发着着寒意的身躯伏在他身上,蛇一样盯着他。
姜偃动了动手腕,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了。他好声好气哄道:“解开我吧,我又不会跑。”
对方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我们都成亲了,你还怕什么呢?世人都说是我对你情根深种到堕了魔,又由情飞升,我的心意,是得了天道认可的,你还怕什么?”
聂朝栖抚摸着他的脸,“你几日没好好看过我了?我的脸,对你完全没有吸引力吗?”
姜偃低声:“有的,当然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谁知聂朝栖息忽地脸色更沉:“你就只喜欢我的脸吗?”
姜偃迷茫眨眼,不懂他怎么不高兴了。
聂朝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罐,打开之后里面散发出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幽香,他把束在头顶的结松开,翻了个身,让姜偃跨坐在他身上。
他把小罐子交道他手里,指尖从里面挑淡粉色的软膏,散发着香气的软膏在他指尖化成半透的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姜偃隐约感到衣料下似有硬物,身子僵着,不敢乱动。
聂朝栖嗓子有些哑,他大掌扶着他的腰细细摩挲,姜偃打了个哆嗦,耳朵上漫上热意,咽了咽略紧的嗓子,听见聂朝栖说:“姜公子的心意实在难以捉摸,又擅长说些哄骗人的话,你既然对我心意没变,不若......做给我看。”
做?怎么做?
这下姜偃连脖子都红了。
他看着聂朝栖塞给他的脂膏,想推给他,“你......你来弄,我......没做过这个。”
聂朝栖握着他的手腕,定定看着他:“我要看你亲自来。”
“阿栖......”他软声求饶。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让他自己来?
姜偃开始怀念起鲛人的身体了,鲛人身子,到了情热之时,是用不上这些外物的。
聂朝栖把玩着他衣服上的带子,不说话。
姜偃吸了口气,把手戳进了那罐膏脂之中搅动了下,垂眼思虑着,抬手勾住聂朝栖的脖子,“那把烛火熄了吧。”
聂朝栖抬起对方羞得潋滟的脸,非逼他看自己。他退一步,他便开始仗着姜偃容易妥协得寸进尺:“我想看清楚一点。”
“你......”姜偃张口结舌半天,最后低斥,“下流。”
“嗯,再骂两句听听?”
他忽地欺近,亲昵地碰他的鼻子:“再多几句,就不是这样简单就过得去的了。”
姜偃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挖起一块脂膏,摸索着背到身后,向衣摆处探去。
......
数日后,正是七夕。
两岸红尘凤箫声动,云锦成堆,红帐红烛倒映在水面,姜偃懒懒伏在乌篷船边,捞着水中晃动的烛火。
红衣金饰,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普通人间富庶人家的公子。
身旁坐着一模糊人影,将红纱外披搭在他肩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坠着剑穗的玉佩。
姜偃把两人之间的事情细细说与他听。
“另有一事,我本以为,要修补黄泉路,打开鬼门关,只有我以身铺路一条,却不想,原来那也不是唯一的路。”
姜偃这样直接飞升成仙,也是可行的。
当然,也要谢过那位将他身负的诅咒一并带走,将过往种种因果替他抹除,否则他现在恐怕就不能这么轻松了,就是成了仙,也要为诅咒牵累,很快就要陨落了。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命数所定的一环。
“所以我想,上一个轮回的那位冥府君主之所以会在最后身死,不是他没有活路,而是不想活了,刻意选了死路殉情吧。”
姜偃压低声音,“我心中对你的情谊亦是如此。”
在姜偃的诉说中,聂朝栖渐渐找回了些许梦中的记忆。虽不是全部,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消失。
可聂朝栖握住他发尾的手还是一紧,“姜姜,如果有一天我真死了,我也不要你为我殉情。我想你活着。”
“可只要想到你不在了,我就觉得难过得想死了。”
聂朝栖像是有一只手在他心上紧捏了下,他忽而低声道:“虽然你说得都是我,但我还是有些妒忌我自己。”
如今他总算不再害怕说出这些阴暗的心思,不怕姜偃因此嫌恶他。有人连自己都嫉妒,太不潇洒磊落,可聂朝栖就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姜偃略一思索,笑道:“好办。”
他扯了扯他的衣领,指尖开出一朵小花,红烛之下,他笑意盈盈,温柔得令人心醉:“那就再和你梦中同游,共享千梦。”
“这一次,可要多做些美梦。”
聂朝栖扣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下:“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