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舟作业写到一半, 突然听到小鬼仓惶的尖叫声。
他迅速扔下笔，冲过去。
红衣小鬼倒在宽大的历史书上，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 睁大眼睛，眼神如同被放置在飓风里的脆弱的烛火, 剧烈颤抖，时亮时灭。
“大小姐？”
他抱起小鬼，扫了眼地面，试图寻找任何可能让他害怕的事物，可是在此时此刻，他所有以往被夸过的随和都被飓风一同卷走, 很短暂的须臾之后就没了耐心, 将所有的书本都踢到一边。
“——大小姐？”
仿佛是被屏障隔绝, 柳倾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意识不到自己现在在哪, 尘封的记忆并不顾及他本人的意愿，自顾自在他脑海里展开。
……
“你的……，死了。”
男人饶有兴味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近乎欣赏般看着柳倾变幻的恐惧表情：“我派了一万人马去追杀他, 可他实在太厉害了, 他本来可以逃出来的，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吗？”
……你胡说。
……才没有。
柳倾眼睫颤抖着, 想要挣开他的手，可他被娇养着长大, 就是谁惹到他, 也永远有人替他打回去，他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力气。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男人丝毫不将他的挣扎放在眼里, 如同看着一只娇贵而又狼狈的蝴蝶，笑着说道，“因为我说，你在我手里，他要是再逃，我就杀了你，他又调转回来了。”
男人低低感叹：“——真是一往情深的爱啊。”
柳倾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脱，只能将所有不想听的话语清清楚楚听了一遍。
……
冲天的火光倒映在柳倾眼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最疼爱他的爹娘、照顾他的嬷嬷、陪着他玩的丫鬟、经常在城里给他到处搜罗点心的小厮……没有一个人逃了出来。
男人以手为梳，一下下整理他的头发，就像是在打理自己抢过来的玩具，残暴的手掌里有种异样的耐心和轻柔：“你家里被翻出通敌叛国的铁证，只赐他们一场火灾已经是我最大的恩慈。大小姐，为什么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要杀了你。”柳倾抬起眼，一双不知道倾倒过多少人的眼眸里满是仇恨，“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不喜欢你这么看着我。”男人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捂住他的眼睛，“你还是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最温柔。”
“你不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
红，到处都是红色。
长长的红绸卷叠成花，雕刻鸳鸯的红烛燃烧出鲜红的蜡泪，整个房间触目可及都是红色，就连他身上也是一身红衣。
——是嫁衣。
“……大小姐，这本书上说，人在极端怨恨的情况下死了，就可以变成鬼。”
这道声音忽然响起，与之而来的，是他决然地将一支金钗插.进.了自己胸口。
……好痛。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痛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在他眼眶里凝结，随后又滑落——这是他最后一次流泪，胸口流淌出来的血成为了这红色的一部分，他的生命力在飞速流失。
——我会变成鬼吗？我很怕鬼的。
——可我要复仇……
身体倒了下去，他的灵魂出窍，他变成鬼，一只被怨恨控制的厉鬼。他冲出去，杀了最让他仇恨的男人，还杀了无数人，一朵朵的血花在他手下绽放，整座皇宫都要被血浸透。他越来越痛，痛得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粉碎他的灵魂，他毫无意识地飘出空无声息的皇宫，不知道飘了多久，终于来到他最熟悉的地方，然后沉了下去。
他钻进棺木里，在冰冷的尸体上蜷缩起来，一如以往，每当有人欺负他，他都要过来找他告状。
“……，”他痛到失去知觉，喃喃地开口，叫这个人的名字，“外面有很多人都欺负我。”
……
陆舟不知道大小姐陷入怎样的梦魇里，只是抱紧他，一遍遍地抚摸他的头发，叫他：“大小姐。”
忘记合拢的窗帘外，无边无际的夜色上沉，整座城市以灯火回应。
“陆舟，”
这只小鬼仿佛终于听到他的声音，目光涣散地从胸口爬过来，然后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陆舟被定住，表情放空，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很短的一瞬间，这只软乎乎的小鬼就像是汲取到了赖以生存的气息，倏地变回了正常的身形。
乌黑的长发几乎流了满床。
密密的眼睫垂下，柳倾抬起头，恍惚地看着眼前这张脸：“……有人欺负我。”
“谁？”陆舟无法思考，下意识就问。
柳倾没回答，下一秒就闭上眼睛，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
陆舟知道他喝点血就会很能睡，可是这次他不是喝血，他昏睡前说的话也让陆舟无比在意。
……是谁欺负你了呢？大小姐。
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为你报仇。
陆舟请了假，守在他的床边，等着他醒过来，可是他一直睡着没醒。
他的体温很凉，没有心跳，陆舟不能找人类医生给他看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病，只能笨拙地按照活人的办法，关掉空调，给他盖上厚被，再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擦手……
他还是没反应。
陆舟守到第二个晚上，还不见他醒，熬到有些疼痛的眼无声转动，看向整个房子。
难不成是这个家克到了这只小鬼？
……
柳倾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
天花板为什么突然变得好像触手可及的样子？
这个房间为什么变得更小了？
家具的颜色也换了一种……
他迷茫地抬起手，对上恢复如常的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坐起了身体。
“陆舟。”
——“嗯。”
在他身旁响起一道听起来有些疲惫的声音，他转过头，打量着陆舟好像激烈运动一夜的憔悴神情，顿了几秒，抬手梆了过去：“你对我做了什么！”
陆舟：“……”
正常大小姐的梆梆显然是比小鬼厉害很多，还很能持续。柳倾直接扑到他怀里，大有一种不把他梆到说出实话就不停手的态度：“我怎么突然恢复了，是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陆舟抹了把脸，扣住他的手，无比诚恳地看着他，“我没有对你做任何坏事。”
他只是一直守在大小姐身边照顾他，顺便持续不断地回忆所有可能会欺负到他的人事物，没有想出来，但因为大小姐惶恐不安的模样吓到了他，又把家里所有能换的东西换了一遍而已。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陆舟习惯地抬手想捏一下他的脸，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又悄悄放了下去。
大小姐的美貌在恢复之后变得更加惊心动魄，他甚至有点不太敢触碰——怕被照脸梆。
“这么久吗？”
柳倾有点愣神，可是他完全想不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嗯。”陆舟点头，“你饿不饿？”
柳倾摸摸肚子：“饿。”
“带你去吃饭。”陆舟顿了顿，以一种非常小心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他们俩现在的姿势，用眼神示意，“你想怎么走？”
柳倾毫不犹豫环住他的脖颈：“你抱我。”
“。”
……
大小姐醒得突然，家里没有准备饭菜，只能先点外卖。
所幸在他的催促下，下单的餐厅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一顿饭送了过来。
柳倾挑挑拣拣吃完，因为许久不用筷子，吃到一半就懒得自己吃了，让陆舟喂他。
陆舟喂了他吃饭，再吃了他的剩饭，将一次性餐具扔进垃圾桶，收拾完桌子，然后对很新奇地用正常的身体玩手机的大小姐开口：“大小姐，你现在这样要怎么办？”
柳倾头也没抬：“什么怎么办？”
“……上学。”陆舟说，“你现在这样，还愿意和我一起去上学吗？”
他恢复正常之后，别人能看到他了，他可以玩的东西又多了，不一定愿意再去学校。
——而他要是不去，那他也可以暂时休一下学。反正他不会再把大小姐独自放在家里。
“去吧，”柳倾懒洋洋地支起下巴，“你不是还有一个月才放假吗？”
大小姐居然在迁就他。
陆舟再次感到受宠若惊。
“那你可能得戴个帽子和口罩上学，”陆舟受宠若惊地拿出一顶帽子，压在了他的头发上，“你要是就这么出门，我们班就没有人能学习了。”
“当然，”柳倾对这个建议没有什么意见，得意地捧起脸，“我的美丽是无人能敌的！”
陆舟很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整理他不经意被压到翘起来的碎发：“嗯。”
……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想要进学校读书，需要办理一系列的手续，最重要的是还要办理在现代社会的通行证：身份证。
陆舟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小李。
收到他的消息，小李开车快马加鞭赶到，然后就对着上车的绝世美人发了足足十分钟的呆。
小李从来没想过能有哪个人能长成这种模样。
“建模都建不出来这样的脸吧……”
“什么是建模？”柳倾眨了眨眼睛。
小李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尴尬地挠了挠头，下意识就解答：“建模就是用三维制作软件制作出三维数据的模型，像那些游戏里的捏脸就是建模……”
“哦，”柳倾笑起来，“那什么是捏脸？”
“捏脸就是……”
眼看着小李被美貌钓得晕头转向，还打算侃侃而谈一千字，陆舟没什么表情地拍了下驾驶座靠背：“回神。”
“！”小李嗖地坐回去，目视前方，一刻也不敢再往后看。
他真是犯了职场大错，他居然和老板的老婆聊上了。
陆舟很无可奈何。
以后用到小李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不能每次都让大小姐在车里还要戴口罩，总得让身边人习惯看到大小姐——不习惯也得装出习惯。
“办完身份证之后，你再给我找一个稳重靠谱的司机。”陆舟在他身后凉凉地说，“当然要是你愿意每天早起过来送大小姐上学，那我也不介意。”
噫！
小李背挺得更直了，无比正直地说：“还是找个稳重的司机来，我开车也没有几年。”
……
暑假时间，南州一中只有高二还在上学，整座校园都显得有些安静。
平平无奇的一个讨厌的早上，高二的学生们一如往常，骑车到学校门口，下车，推车进学校。
“真他妈讨厌上学啊。”
王景和高英朗在学校门口凑到一起，齐齐发出厌学的感叹。
“还是舟哥爽，聪明人就是好请假，一请请了一个多星期，也不知道他干嘛去——我草！！！”
高英朗愣愣地看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迈巴赫停在学校门口，车门打开，请假一个多星期的陆舟先下了车，随后往后退了两步，握着一个人的手，牵着对方下了车。
“？？？”
怎么回事，少爷破产转职成为豪门管家？
高英朗木愣愣地转了下眼珠，将视线移到了被他牵下来的人身上，再次发出一声：
“——我草！”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学生都草了一声。
这个人也是穿着一身夏季校服，还穿了外套带着帽子口罩，可即使是遮挡得这么严实，也不难看出对方的美丽。
普通的校服被对方穿出了顶奢的气质，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垂在身后，长度甚至超过了腰。
对方露出来的一只手修长漂亮，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好似冰雕，似乎还在隐隐散发出凉气。
——确实凉。
大小姐毕竟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的体温，他现在就是一座行走的美丽冰雕。
“不想走路！”柳倾保持了优雅和美丽，实际上小声和陆舟抱怨，“你不可以抱我吗？”
陆舟脑海里闪过学校老师教育影响等等一系列问题，下一秒还是果断地说：“抱可能不太行，我背着你？”
柳倾满意了，转到他身后，趴到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脖颈，自然而然地开口：“驾！”
“……不许驾。”
大小姐很轻，小鬼的时候轻，大鬼的时候也轻。
陆舟保持着冷静和镇定，轻易背起他，从容不迫地穿过一群看傻了的学生，走进学校。
“——哥！舟哥！”
高英朗王景和其他一班的学生们回过神，纷纷跟了上去，目光在他背着的人身上扫来扫去：“哥，这位大美人是谁啊？”
？
藏得这么严实都能看出来。
陆舟瞥去一眼：“是我的——”
他卡了一下，还没有想好要怎么介绍，柳倾笑眯眯接过：“我是他的祖宗，我是他的大小姐，我是他的远房表哥，你选一个。”
陆舟：“。”
好、好好听的声音。
同学们被迷得晕晕乎乎，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句话里的三个身份有些性别差异，完全依靠直觉选择了一个最好听的称呼：“大小姐？”
柳倾：“那我就是他的大小姐。”
……
陆舟先是背着大小姐去了班主任办公室，办理转学手续。
李华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吸了口气，在新同学摘下口罩的时候又猛猛倒吸了口气。
即使陆舟提前把新同学的照片发给他看过，可照片是照片，真人是真人。
真人带给人的冲击力是任何照片都做不到的。
“这位新同学，”李华琢磨犹豫好一会儿，还是非常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在教室的时候，能不能一直戴着口罩？”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看到新同学往后退了两步。
李华：……？！
李华咄咄不安！
是不是他说的话太过分了？但是他也得为班级学生考虑；但是这种话在一个转过来的新同学耳朵里好像是有排挤的嫌疑；但是真的让那帮本来就还没定心的学生看到他，李华深度怀疑他们今天还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上课。
其实大小姐后退只是因为看到他就想起雷公的威力而已。
雷公李华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就当是老师拜托你。”
“你长得实在是太——”，李华不好意思夸一个同学漂亮，含糊着略过这个词，“很容易影响到他们。”
“现在毕竟是紧要的复习时间，我也不要你戴太久，只要戴到下午放学。”
这种话在大小姐耳朵里，完全就是赞美。
柳倾很想捧脸，可是不能，只好将这种被赞美的喜悦和得意化为一个眼神，投送给了陆舟：“哦，好的。”
李华松了口气，感激地说：“谢谢，真是麻烦了，你真是个好同学。”
陆舟：“。”
……
“大小姐？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真的，而且她说话的语气特别理所当然，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这么自然地说出‘大小姐’三个字，好像这个词就是专门给她造的一样。”
一班教室，无人有心学习，都在讨论被陆舟背进来的某位大小姐。
“其实我也觉得，我听到她说话的时候，感觉她就应该是个大小姐。”
“那她和陆舟是什么关系？”
“大小姐和大少爷，应该是恋爱关系吧？”
“是豪门联姻！”
“是青梅竹马甜宠文！”
“……等等，你们是不是忘了，人家还说了一个‘远房表哥’？”有同学弱弱举手，“说不定人家是男孩子呢？”
“……”一群人再度陷入沉默，“啊？”
……
虽然作为小鬼的时候被陆舟装在口袋里，转遍了整座校园，但这毕竟还是第一次亲自体验在校园行走的感觉。
一道道看过来的目光，是柳倾身为透明小鬼的时候都见过的学生。
这种感觉很新奇。
但新奇的感觉不足以支撑他亲自运动，只是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就累了。
他跟着陆舟一路走到后排的位置，在王景旁边站了两秒钟，王景脑袋瓜瞬间开窍，拖着自己的课桌让了位置：“您请。”
“谢了。”
陆舟代为感谢了一句，把教室里多余的一张课桌拖过来，用湿纸巾纸巾细细擦了一遍，微微俯身，笑着轻声说：“坐吧，大小姐。”
柳倾慢条斯理坐下去，转头看着他：“还少一样东西。”
他的视线被帽檐遮住，陆舟看不太清，但不需要看清也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陆舟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毛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这块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神之毛毯摆到了大小姐面前：“好了。”
柳倾往里一倒，整个人趴了下去。
睡觉！
等着他摘口罩的同学们：“……”
……
柳倾一上午就没有抬起头来过，好在经过李华的介绍，苦苦等着他抬起头来的学生们都知道了他是男生。
男生留着这么长的头发很少见，特别是他的发质看起来还那么好，如丝般顺滑。一上午，学生们来来回回从后排走过好多回，就是为了看一眼他的头发。
其实还很想摸，但是陆舟一直守在旁边，没有人真的敢。
一直到中午吃饭，学生们都出去了，柳倾才坐起来。
“好累。”他直接坐到陆舟腿上，下巴搭着陆舟的肩膀，“你真的不能抱着我睡觉吗？”
“……不能。”陆舟摘下他的口罩，看着他即使压着口罩一上午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脸，还是抬手替他揉了揉，“戴着难不难受，要不要摘下来？”
“你们老师不是让我戴到放学。”
“不管他也行。”陆舟轻轻笑了一下，“你要是难受就不戴，至于别人——”
陆舟冷酷地说：“也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