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白杨》最终集播放的那天,从视频平台到社媒、各大论坛,高高挂在当天的搜索第一位都是它。这几年有许多打着“小而精”旗号的剧,算是网剧制作方在短视频大行其道、观众耐心越来越差的大环境下的新尝试。精品有,但也有许多高开低走被骂的,过了刚开始的新鲜劲后,观众对于短剧会不会烂尾的警惕也越来越强,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寒夜白杨》的结局稳稳的落下了。

  当时拍到结尾的时候主创开会,原文对林宇赴死这段处理的非常艺术化,但文字和图像毕竟不一样,完全按照原文拍很容易让观众陷入剧情杀的质疑之中。导演、魏赫和两个编剧讨论过后,李编和周清熬了几个大夜补充了更多细节化的处理,为林宇最后的决定做了稳当的铺垫,让观众能够更直观的领会到林宇平静外表下起伏的内心世界。这部剧空旷寂静的雪原空镜很慢很多,但杀人的转场又非常果断,导演完全舍弃了拖泥带水的慢镜头,林宇倒在雪地血泊中痉挛着看着凶手远去身影的时长与现实世界1:1放送,镜头克制冷酷地像在拍动物世界中被鬣狗撕咬分食的鹿,以至于观众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发现主角死了。

  那晚整个微博的实时广场上悲恸遍野,哭得稀里哗啦的。雪夜里,前面出现过的角色与家人在一起围坐在炉子边,窗户关得紧紧的;警察局,老警察拿着卷宗,神情逐渐转向惊愕;新年前夜,真相大白的前夕,林宇的尸体一点一点地被埋在大雪之下,救了几个孩子、算不上英雄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个雪夜中。

  最后一集结束的那天晚上,30万人在豆酱上给这部剧打出了8.8的高分。

  据说视频平台的高管牙都咬碎了后悔没有多搞个几集出来。但剧集播完后余波还在继续扩散,被劣质剧折磨许久的观众并不吝啬于对好剧的夸奖,各种解说、对剧集联合原小说的细节剖析层出不穷。魏赫的演技也被大加赞赏,甚至有up主做了魏赫出道以来的演技进化史,在这种视频下面魏赫的粉丝表现的极为大方——刚出道时候该骂就骂呗,骂的越狠才能凸显出我哥现在的进步有多恐怖不是?

  毕竟这段时间没有人比她们更快乐了。

  最初听到魏赫要去拍网剧的时候粉丝内部其实是反对声音居多,电影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降身段去拍电视剧?但是《寒夜》爆了之后这些人统统换了个嘴脸,“不孝子”变成了“哥哥真有魄力”,“那男的”变成了“最擅长发掘好本子的我魏哥”,其内部一片其乐融融,连毒唯都不打cp粉了,大赦天下几天,大家现在的核心任务是团结一切能团结的,确保这股爆剧红利稳稳的被魏赫吃下来。

  这红利明显的所有人都看得见——毕竟连一个坚持每天去魏赫微博骂人的黑粉头子都断了打卡,面对质问她还专门发了条微博解释:“林宇太惨了,最近对着那张脸骂不下去,休息两天,过两天冷静下来再去。”

  对此,一个资深赫姐表示:“其实我以前在老墙头那过着平静的生活,没事就做做数据,在我推发的营业微博下夸夸什么的,很轻松。后来稀里糊涂被拐到了魏赫这,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你一旦喜欢魏赫你的人生就定型了。你不知道这傻(哔——)是会在凌晨三点发疯还是突然给你搞出个让人崩溃的出柜宣言,就像你明知道他去偷——啊不好意思这是直播吗?没有偷,什么偷?你听错了。哦,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魏赫在背后偷偷做了哪些努力,才有了《寒夜白杨》里这么精彩的表演。他真的很有事业心,入股魏赫绝对不亏,自从喜欢他我就再也没有无聊过,每天醒来都有打不完的仗,我的意思是,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

  这部剧结束之后一周,魏赫出柜掉的那50万粉已经完全涨了回来,甚至还多了十几万。

  热剧常有而爆剧难求,为了抓住这难得的热度,平台搞了一个《寒夜》主创见面会,并于剧集播完的那个周末晚面向全网直播。

  周清在直播正式开始前三十分钟才在后台见到匆匆赶来的魏赫团队,隔老远他就听到了人群的喧哗声。魏赫被簇拥着进来的时候头发都有点乱了,他脸上带着些不太认真的恼怒,远远地看到周清,立刻条件反射地抓了两把头发,把乱了的那几缕头发拨了回去。

  就在这之前不久他才看过同这相似的场景,但如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周清笑起来,在魏赫被按在那化妆的时候走了过去,靠在化妆台上揶揄道:“好红啊,老板。”

  魏赫脸上被点了粉底,闻言瞪了他一眼。

  “我听到了两个传闻。”周清温吞道:“一个是最近想请你代言的品牌可以拉Excel了,另一个是张一政没蹭到这波流量已经后悔到注销了微博退出影视圈了,哪个是真的?”

  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嘴角压都压不下去,魏赫懒懒道:“他那种人脸皮比城墙才厚,才不会主动退出影视圈,尤其他还是做幕后的。注销微博估计是被骂到受不了了吧,死老头子,活该。想蹭流量就要有被流量反噬的绝悟,又菜又爱玩,他不翻车谁翻车。”

  周清突然想到了张一政微博没注销前的热评。

  “张导,魏赫已经被你赶出《长街》两个月了!”

  “他认错了吗?”

  “没有,他的《寒夜》播放量破十亿了!!!”

  他情不自禁笑了出来,魏赫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周清咳嗽了声,收敛了笑意。

  周清突然想到,面前这人行事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却是胆大心细,若论同期好像没人比魏赫更熟悉娱乐圈的流量运作法则。如今回看他身上几次大的舆情,这人的应对看似莽撞,但都准确地抓到了围观者的痛点。并且该舍弃该断臂求生时都非常果断,因此事后尽管有一时的争议,但后续作品质量跟上之后,这些争议统统都转化成了使其再上一层的台阶。

  他是和许慎珣那种天子骄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类型,但毫无疑问,他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

  周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大明星。”

  魏赫将手搭在一边的椅子上:“也恭喜你,大编剧。”

  “我看到你的微博也涨了二十多万粉,被人关注的感觉怎么样?”这下换他揶揄周清了。

  “最近收到很多私信,在一条一条看,感觉很奇妙。”周清坦然道:“虽然也有骂人的,还有讲一些看不懂的话的,但也收到很多真情实感抒发感想表达喜欢的人,很感动。”

  “我还在学习怎么和这么多关注者相处,最近都不敢发什么。”周清歪了歪头笑着说:“所以也还在向你学习有四千万粉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松弛感。”

  魏赫皱起眉头,但周清看着一脸正经,怎么都不像在讽刺他。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徒留魏赫一个人,试图在他的“30秒准则”中破解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有没有别的意思。

  见面会中规中矩,主办方是平台自己,问题也都提前给这部剧的主创通过气。这次没有人再在下面频繁打断魏赫的发言了,比起两个编剧,显然是导演和主演的热度更高。自由提问环节回答到第四个问题的时候,魏赫主动将话风引向了原作者周清,镁光灯和众人的眼睛朝他看过来,身居于关注的中心原来是这种感受,无与伦比的荣耀和行差踏错的压力。

  这就是一直以来许慎珣和魏赫所习惯了的。

  周清掌心出了细细的汗,但还是细致而认真地回答了那人对剧情的提问。好在提问者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再次表达了对这部剧的喜爱后就坐下了。

  放下话筒时,他的余光看到魏赫侧着身子托着下巴看他,目光专注。在周清递出去话筒的时候他才重新直起身来,面向提问席。

  然后有观众站起来,向魏赫提问是否觉得林宇担得起警局为他追授的民间英雄徽章,毕竟他追凶是出于同态复仇的冲动,最后也违背了老警察的警告独自去见凶手。魏赫像是觉得很有意思那样,主动问道:“你觉得林宇怎么看待这枚徽章?“

  提问的大学生想了想:“我觉得他并不在乎,毕竟他最后不去赴约也已经从老警察那得到这个承诺了。但他只想着为了替妻子报仇亲自手刃凶手。”

  “我跟你想的恰好相反。”魏赫说:“林宇恰恰是因为太在乎这枚徽章才决定赴约的,他想用自己的死亡为这份荣誉增加分量,让‘可能有’变成‘一定有’,他希望能作为一个英雄死去。林宇并不像他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欲无求。他是那个年代的社会边缘人,也是一个命运悲惨的‘沽名钓誉’之辈。”

  提问席传来一阵骚动。

  周清侧着头,看着接二连三有人为了这番话站起来和魏赫辩论,后者从容地对答如流,和平日里新闻中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完全不沾边。他记得《寒夜》剧本和小说的每一个小细节,然后能将那些不连贯的琐碎的东西串起来,作为他诠释这个人物和故事的注脚。

  他懂得周清想表达的东西,他看进去了周清每一个突发奇想的比喻。

  周清感到耳边响起咚咚的心跳声,来自于自己的胸膛。在嘈杂的活动场地中心,在此起彼伏的相机灯光下显得渺远又微弱,像夜晚躺在床上听到的远处如水的车声。

  ……

  当天晚上,这段活动的剪辑悄悄出现在了某论坛上。标题也很简单《没什么好说的,直接看视频》

  这个帖子平地起高楼,半个小时后,一条评论被赞到了最上面:

  “我打赌,他俩不知道自己看着对方发言的时候眼神什么样,要是知道多多少少得掩饰点,X的,这和直接说‘我爱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难得见一次面,魏赫第二天就要去拍广告,据说是在一堆邀约中挑挑拣拣出来的快消巨头,而周清也要飞回申市继续他被李青折磨的编剧生涯。见面会结束天已经黑了下来,魏赫说他找到了让周清写传记剧本更加有灵感的方法,周清跟着他绕了一大圈绕开记者,然后来到了熟悉的山头下。

  就是以前魏赫带他飙车的那座山的山脚,现在那里停着一辆车型很旧的法拉利。

  “李纬帆开过。”魏赫说:“我花大价钱买的。”

  不喜欢车的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周清整个人都被镇住了,直到魏赫上了车,不耐烦地问他在等什么,周清才恍惚地问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这车能开吗?”

  魏赫强自克制着得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上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上车之后周清克制不住地东看看西摸摸,魏赫真的开起来之后,风从半开着的窗呼啦啦地吹进来。跑出去了十几分钟,周清才慢慢有了实感——他正坐在最喜欢的赛车手开过的车上。

  他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

  魏赫开到山头之后,将车停下来,朝周清扬了扬下巴:“怎么样?”

  周清缓了半分钟,才缓缓开口:“车很好,就是实在开太慢了。”

  魏赫恼怒道:“这都快老古董了,你想开多快?”

  “如果让我这个残疾人来开的话,多多少少会快一点吧。”周清露出一点狡黠,狐狸似的挑衅道:“怎么,愿意跟我比一下吗?两条腿都在却像在开公交的魏老师?”

  魏赫:“……”

  魏赫稀里糊涂地和周清交换了座位,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自己那副晕晕乎乎的样子,就算周清让他现在发微博说两人结婚了他都会下意识答应下来。

  没等他懊恼多久,周清一脚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魏赫感到自己紧紧地贴在了椅背上,这辆老古董开出了它不应该有的速度,每一次拐弯的时候魏赫都觉得这辆车要散架了或者马上就会带着他们俩直接冲下悬崖,但每次命悬一线的时候车都险险地擦着边漂过去了,风声在耳边呼啸,轰鸣的引擎声如同怒吼的奔雷,过第五个弯的时候魏赫不再往前看,而是转头去看周清,他的神情和平时没太大差别,只眼睛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侧脸因兴奋而微微涨红。

  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也许下一秒他们就会因为车辆老化失控一起坠亡——但那也许就意味着魏赫成为了唯一窥见周清这一面的人。

  然后魏赫还发现原来开车不晕坐车晕是真的。

  周清在山顶上弯着腰拍魏赫的背,等他吐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拿起水递给他:“抱歉,我不知道你晕车。”

  他说到一半,实在是觉得这个太不可思议,没忍住把自己逗笑了。魏赫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不对,回过头时周清却是一贯的温温柔柔的神情,还带着歉意,挑不出一点差错来。

  魏赫没好气道:“所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灵感来了吗?”

  周清看着远处城市的灯光,半年前他就曾经和魏赫站在这里。

  “灵感没有,倒是有了些别的感触。”周清说,他站在护栏边看着脚底黑洞洞的深渊,身体还在微微发热,没从刚才那种飞速飙车的状态缓过来:“怪不得李纬帆临终前说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如果他一直都在以比这快得多速度在训练,那确实。”

  他说的语焉不详,魏赫却毫无阻碍地接了下去:“极限运动做多了确实会对死不死的脱敏,但对死亡没有敬畏的话日子也就会随便过了,这不就是大多数赛车手没办法拥有世俗意义上循规蹈矩家庭的原因吗?”

  周清用奇怪地眼神看他:“你一个富二代哪来的这么深刻的生活感悟?”

  魏赫反唇相讥:“要来看看我的普林斯顿文学系毕业证书吗?周编?”

  周清放声笑起来,半响后,他走了几步握住栏杆,迎面被夜风吹起黑发:“我以前给人送货,也是这么开摩托的,那段时间虽然累,但是真的很开心。”

  咚咚。

  魏赫不客气道:“为什么要说的像是你再也不能开了一样,我看你今天开车也开得很开心,完全没管我的死活。”

  周清弯起眼睛:“工作忙起来总不能经常出来飙车吧?”

  魏赫听出来了他在说那种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成年人套话,他感到有一股烦躁涌了上来,执意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不能?只要想要见面不就能见吗?”

  “你周清难道不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的人吗?你出不来,哈。”魏赫越想越气:“要我跟李青打招呼给你请假吗?”

  周清:“……如果你真的能做到的话。”

  “少扯那些没用的。”魏赫已经完全上头了,他声音很大,语气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就是不愿意出来。姜齐说你跟姓许的在一起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所以绑在一起所以刻骨铭心,屁话。”

  “——就算那是真的。”他不甘心地问,眼睛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飙车、出来工作、拍戏、开发布会、来见我,这些快乐就一定是浅薄的吗?凭什么?”

  他伸出手直接覆盖在周清的胸上,执拗地问:“你现在的感觉就是假的吗?”

  周清看着他。

  遥远的山路上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稍纵即逝,像过去无数次因为眼前这个人乱了节拍又被他刻意忽略的心跳声。

  只是此刻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不受控制压抑不了。就和现在逐渐接近的机车的声音一样。魏赫说过这条山路经常有飙车党,十几秒后那辆机车和他们擦身而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到达顶峰后逐渐远去,只是和它同频的心跳却完全没有放慢下来的势头,它不顾一切地跳着,像要从周清嘴里跳出来。

  咚咚、咚咚、咚咚。

  太大声了,以至于传到了魏赫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