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珣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他家生活在一个普通的老式家属院,妈妈是教师,爸爸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家里条件在当地不算多优越,但也绝对算不上穷。父母的经济水平一般,长相也平平,但是却生出来了一个相貌头脑都异常出色的男孩。

  许慎珣是听着这样带着惊讶的赞美长大的。大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像成年人那样严苛到近乎残酷的审美偏好,其实不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因为长得像广告里那种小孩一样可爱,许慎珣的人缘就是最好的。许妈妈一开始还觉得很有趣,过年过节就拿这件事出来到亲戚面前当笑话讲,慢慢的她就发现不对,许慎珣的朋友总是在不断的换。她找了个时间耐心地问许慎珣这是怎么回事,许慎珣说:“反正他们都想和我玩,我就都试一试,才能挑出来对我最好的那个。”

  许妈妈有些哭笑不得。她告诉儿子,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人家好才行,不然你最后挑出来的人,人家也未必会愿意一直陪着你呀。

  许慎珣闷不吭声。

  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不一定所有事都要跟爸爸妈妈吵架,自己的想法只要自己觉得对就行了。所以他哦了一声,继续去玩他的积木。

  不愿意就再换一个呗,年幼的许慎珣想,反正他也不是一定需要朋友。那个时候他已经学会跟爸妈讲条件,只要表现好,譬如考到他们希望的名次,爸妈就会奖励给他想要的东西。

  求助爸妈是因为他们是大人,而他是小孩。在这个意义上,许慎珣觉得他可以解决所有自己的问题,是一个独立的小男子汉。

  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长到十岁,因为学习进度太快,许慎珣跳了两级。离开了同龄人,他逐渐开始独来独往,许妈妈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担心,一到周末就想让他出去找朋友玩。许慎珣觉得很烦恼,大人总是很奇怪的,但是说又说不通。

  这对奇怪的父母在三月的某天带了一个男孩回来。

  或许不能称之为男孩,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抽条,接近于少年的体型,比许慎珣高出了一个头。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瘦骨嶙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将那双眼睛衬托的又黑又亮。

  “这个哥哥从今天之后就要跟我们一起生活了。”许爸爸对许慎珣说,他站在妻子旁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妈妈之前应该有跟你聊过。”

  确实聊过。

  许妈妈之前给许慎珣做了一些心理建设,讲这几天会给他带一个哥哥回来跟他作伴,又说了一些这个哥哥身世如何如何可怜的事。同时再三跟他保证,哥哥来了之后也不会忽视他,爸妈之前怎么对他的,之后也一样。

  “我不需要有人给我作伴。”许慎珣拒绝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许妈妈气定神闲道:“但是就像早上的牛奶一样——你会需要的。”

  许慎珣生气了。

  他生气的表现就是在他爸把人领回来的当晚,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房间。

  但是他激烈的反对没有什么用,那个少年还是在他家里住了下来。

  两个人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是许慎珣坚持每天自己走路上学,绝不和这便宜哥哥走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板着张脸一言不发,爸妈问话也只用几个最简单的字回答。他爸妈对此十分烦恼,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将期望寄予时间。

  时间就这么到了四月。

  清明放假的那天傍晚,许慎珣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回家。空气中飘着不知名的花香,乍暖还寒的时候刚刚过去,呼进来的空气都是暖洋洋的春天的气息。河边的拂堤杨柳已经开始蒙上一层绒绒的绿,走过石桥的时候,前面两人从另一条岔路拐过来,一边走一边聊天。许慎珣从中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抬起头。

  “……就是那个周清啊。”男生的声音故意压低,有种藏不住的兴奋:“前年就在我们院里租房住了,他妈活着的时候就在前面那条街干那种生意。院子里好多人对此不满,闹了要几次要把这娘俩赶出去,谁知道今年这女的就得急病死了,他随母姓,我估计连他妈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谁。”

  “啊?”另一个人惊讶道:“那许老师为什么要收养他啊?”

  “可能是脑子坏了吧。”说话的男生不屑道:“在这种地方发善心,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病?连ji女的儿子都敢养——艹?什么东西!”

  许慎珣冷冷道:“嘴巴放干净点,再说我妈一句试试?”

  那人手捂在被书包砸了的头上,看清来人后讥讽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许校花吗?怎么,今天没挺着你那张脸去舔刘倩倩吗?”

  没到青春分化期的许慎珣长相精致到近乎雌雄莫辨。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讨厌他的男同学总喜欢攻击他的相貌, 好像用一些女性化的词来攻击他,许慎珣就该被惹毛露出被羞辱了神情似的。

  但是为什么,这不也是夸他长得好吗?

  许慎珣认真地想,所以抛开现象看本质,这些男的应该是嫉妒他吧。

  他仔仔细细将那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把人盯到发毛了,才点点头道:“原来你喜欢刘倩倩。只是你这满脸痘坑是个人都要倒半天胃口,刘倩倩不是洁癖吗,丑成这个样子就别跑过去刺激人家了吧。”

  痘坑男勃然大怒,扔下书包就要冲过来打他。他的朋友赶紧拉住他:“哥,别别,这儿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许慎珣扭头看向另一个人,面无表情道:“你在这装什么好人呢?上次欺负女生被贴在大门口通报批评,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自己做的检讨内容了?”

  被骂的那个人也不劝了,他的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拧出水,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看你确实是欠揍。”

  天色昏暗,这会路上行人稀少。许慎珣骂爽了,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虽然是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但眼前这俩人长他几岁,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他不由得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两步。

  战略上来说,许慎珣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但论及实际战斗力他和隔壁邻居家那只养尊处优的漂亮小猫咪差不多,毕竟谁家布偶会打架的?

  他被人一把推到草地上,胳膊立刻传来一阵疼痛,应该是被石子磨伤了。许慎珣咬紧牙关,反正都要挨揍了,不如一次说个爽:“整天在背后说别人,你爸在外面养的女人都打上门来了,怎么没见你有这会这个气势呢?你打——打我好了,你今天但凡打不死我,我保证明天学校的看门大爷都会知道你家的事!”

  狠话放出去了,他脖子一梗打算迎接随即而来的疼痛。然而奇怪的是,等了几秒,他的领子却被人突然放开了。眼前的两人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慌慌张张道:“这次算你小子走运,我还有事!下次你别让我逮到!”

  许慎珣莫名其妙地看着脚步匆忙的两人,他整了整被拽歪的领子,回过头,看到不远处背着书包站在那的周清。

  “你怎么在这?”许慎珣问。

  “放学走这条路最近。”那人简短地说。他犹豫了一下,想要低下头帮许慎珣捡起书包里散落出来的包装精美的小盒子,许慎珣条件反射阻止道:“别碰我的东西!”

  周清就把手收了回去,他不声不响地杵在那,柱子似的。

  许慎珣把书包收拾好,心里的那点怀疑冒了出来:“你跟他们认识?”

  旁边也没别人了,刚才那俩人的反应只可能是看见了周清。

  周清眨了眨眼,有点愣的样子。在家里也这样,别人不跟他说话,他永远不会主动开口。而许慎珣向来不搭理他。

  “应该是因为我之前跟他们打过一架。”他说。

  许慎珣打量了下他瘦骨嶙峋的体型,最近养回来了一些,但锁骨依然直愣愣地凸了出来,怎么看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不敢置信:“你打赢了?”

  “一打二可以。”周清说:“他们有四五个人,所以没有。”

  他思考了一下,难得主动补充道:“他赢了,很高兴,来拍我的脸,我把他的手咬断了。”

  从来没跟人打过架的许慎珣背后冒起一阵寒意,右手动了动,对那种牙齿撕破血肉的疼痛共情了一下。然而一想到被咬的是刚才那个贱人,他又油然而生一股舒畅的感觉。心情好了话也就多说了几句:“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吗?”

  “我被我妈打了一顿,赔了好多钱。”周清脸上也看不出悲伤,像是某种纯粹凭借本能活着的小动物:“后来再遇到,就只远远的骂我,疯狗什么的,反正我也不痛,就没管。”

  “……哦。”许慎珣不知道说什么,他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

  他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旁边的人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正好看到周清从灌木丛下面捡起一根很粗的棍子来。

  许慎珣:“你在做什么?”

  “他们晚上会去隔壁的篮球场。”周清回答道:“回来的那段路没有路灯,什么也看不见。”

  “骂我没关系。”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他们骂叔叔阿姨,叔叔阿姨是好人。”

  许慎珣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他短暂的十年受到的教育马上冲出来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但是人本性里的一些恶劣的东西就是很吸引人,道德的建立是违背本性的,他勉力支撑了一会,没撑住。

  “……我也去。”许慎珣说。

  周清倒是没有嫌弃他拖油瓶什么的,只是“哦”了一声。

  许慎珣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做了十年好孩子,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机会让他蠢蠢欲动。一旦下定决心他的脑袋就飞速运转起来:“不要今天,今天他们刚跟我们发生过矛盾,太容易被怀疑了。这几天我们先踩踩点,挑个只有他们俩的时候再下手。”

  周清没什么异议。

  许慎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这几天多吃点,瘦成这个样子,到时候被人按住了就起不来了。”

  “不会。”周清冷静地说:“只有他们俩的话,很轻松,我经常打架,一对一很少输。”

  许慎珣不怎么信,他对此持保留意见。

  两人路过一丛茂盛的迎春花,旁边的人突然对他说:“礼物,很漂亮。”

  许慎珣看过来,他又补充道:“就是刚刚从书包里掉出来的。”

  “哦,那个啊。”许慎珣心情好,也不介意跟他多说两句:“别人送的,我经常收到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塞到书包里了,直接丢到学校里的垃圾桶会让别人伤心。”

  他坦然地向这人展示着他‘有,但不多’的素质:“所以我一般都拿回家再扔掉。”

  周清的眼睛闪了闪。许慎珣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丝羡慕,小孩子的情感变化非常快。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因为共同敌人的存在,他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的抵触已经少了很多——更何况现在他们两个怀揣共同的秘密,要一起去做不能让爸妈知道的事。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给你。”他大方道:“反正本来也要丢了的东西。”

  “哦。”周清说。

  “哦什么哦?”许慎珣不满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谢谢吗?”

  “哦。”周清反应了一下,有些笨拙地改口:“谢谢。”

  许慎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差强人意的声音,他扬起下巴,跟旁边的少年一起走在橘子奶昔色的晚霞中,远处的楼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妈妈今天要带晚自习,所以今天是爸爸做饭,许慎珣一想到又要吃大乱炖就满脸菜色,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看着天上归巢的鸟:“又是老爸做饭……一想到周六也要吃他提前炖好的茄子炖土豆就想死……”

  “我会做饭。”周清突然说道:“我会下面条。”

  “……”许慎珣无语道:“我也会,面条谁不会下?”

  那么昏暗的天色中,许慎珣还是看到周清脸上一闪而过的无措。他抓了下后脑勺:“以前吃面条很多,别的,我也可以学。”

  许慎珣挑起猫儿似的眼睛看了眼他,想起妈妈说过的这人从小就经常被一个人丢在家,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没有就这个“以前”说什么,踢开挡路的石子,不客气道:“那我要吃红烧肉,你这两天就去学,厨房架子上有菜谱,周六我让妈妈提前买好。”

  “好。”旁边的人很快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