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梁远回家的时候谢之靖不在,他吃过晚饭去书房准备了第二天上课要用的资料,又看了一会期刊上登出的新文章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饭的时候梁远看到他一夜未归的丈夫正坐在早餐桌旁,一边用自己的勺子玩弄着盘子里的溏心蛋一边托着下巴走神。梁远不打算理他,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很快就有人送上了他那份早餐。他往自己的面包片抹果酱的时候,对面的人慢吞吞地开口了:“阿远,周五下午的时间空出来,我们回B市一趟。”

  梁远皱起眉头:“回B市做什么?”

  “很久没有祭拜爸妈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扫墓吗?”谢之靖说。

  梁远垂下眼,他是想要回去见父母,但是这中间绝不包括带着谢之靖——那是我爸妈,不是你爸妈,谁允许你那样叫的——他心里想着,握着勺子的手都忍不住收紧,但是仍然忍耐了下来,没有吭声。

  这件事他大抵也是没有拒绝的余地的,因此梁远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尽快结束这顿早餐。然而面包吃了一半,就听到对面谢之靖问:“昨天是有警察找你了吗?”

  来了。

  梁远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咽下去之后才回答道:“是。”

  谢之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了两声桌子,木质材质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说:“这样啊……”

  他看着梁远的神情笑起来:“这样看着我看什么?”

  “我只是个做一点生意的小商人,又不是什么黑社会。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对警察动手呀,你在担心什么?”

  心里非常明白这种时候流露出的任何一点不对的情绪都会对那人更加不利,梁远的脸上就真的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来,像是自动过滤了那句话,他问:“我哥新换的主治医师什么时候过来?”

  谢之靖没有在那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回答梁远的问题:“下周,等我们从B市回来,我就带你去见他。”

  尽管对于谢之靖跟着他去给父母扫墓这件事感到如鲠在喉,但梁远也非常清楚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他如同以往一样沉默地接受了这件事,如同接受谢之靖施加到他身上的无数个违背他意愿的事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谢之靖被他捅了一刀后更怕死的原因。这人外出的保安措施比之前更加严密了,仅保安车辆就有几辆,跟在他们的车子四周,还有一些梁远不认识的、看着也不像安保人员的人跟着,他们在谢之靖面前恭敬地低下头,称呼他为“谢先生”。

  那又有什么用,梁远想,他隔着单向的窗户玻璃看着他们在外面交谈,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是仍然坐在谢之靖的身边,真的担心他们主子的安全,应该及时把自己干掉才对。

  他说不清自己是否对此曾有一分期待。

  这趟B市之旅来的沉闷而无趣,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时刻,因为有谢之靖跟着,在父母坟前梁远连话都不想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献上的花是花自己的工资买的,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人的鲜血。

  他的父母勤勤恳恳地做了一辈子好人,梁远在这个年纪才体会到这究竟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偶尔做一件好事很容易,但持续不断地做好人意味着要不断地去原谅、去包容,还要有好的运气,一直有爱你的人支撑着你。

  自己就是那种半途而废的倒霉蛋。

  倒霉蛋面上没表现出来什么,情绪还是因为父母低落了下去。傍晚的时候他们开车回家,车子很平稳,明明旁边坐着的是已经到了不死不休地步的仇人,身体却因为多年的熟稔而自动判定他的身边是安全的。窗外的风景如同加速模糊的光带,梁远迷迷糊糊中在车子里睡着了,昏昏沉沉中,有人将一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小夜灯。

  四周一片昏暗,床头的小夜灯垂下指甲盖大的菱状水晶,每一个切面都反射着晶莹剔透的光,在每个拐角处,不时有彩虹一样的色彩一滑而过。

  窗外传来沙沙的雨声,夏秋的时候雨打到窗前的月桂树叶子的时候很吵,以至于梁远总是得半夜爬起来把窗户关上才行。但是冬天,树枝已经光秃秃的了,以至于只会有冬雨打到玻璃上的“啪”的轻微的声音,连绵不绝,像是某种和谐的交响曲。

  梁远看了对面书架上的表一眼,卡通的大脸猫傻呆呆地抱住表盘,短的指针转到了八的位置。

  又睡过晚饭了,老妈一定会生气的,梁远想。他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从昏沉中清醒过来,然后他低下头,看见自己二十七岁、带着伤痕的手。

  那是在将刀子刺进谢之靖身体里的那一夜因为用力过大、情绪激动留下的伤痕。

  梁远慢慢地放下了手,他盯着掌心看了一阵,然后呆滞地抬起头。

  他在他从小长大的房间里。

  每一处摆设、每一本书的位置都和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样。连他最喜欢的那本漫画都只插入了书架最右边一半——那个位置最方便他写作业的时候伸出手去够,像是被主人匆匆地放了回去,等到吃完饭就又会上楼来躺在床上重新抽出来读一样。

  梁远转过头看着屋子里唯一的光源。

  那盏小夜灯是妈妈买的,因为开关不方便被他嫌弃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被摆在那陪了他十几年。右下角还有他无聊时用指甲刻上去的划痕,小学时流行的泡泡糖纸里送的胶带,被他贴在台座上多年后又觉得幼稚扣下来,至今还有清理不干净的胶痕。

  所有的东西都没变,仿佛时间在某刻停止——除了他,他是这个静止的房间里唯一一个不和谐的因素。

  屋子里开着暖气,冬天的雨夜里的寒气却透过玻璃钻进梁远的骨髓里。

  卧室的门开了,谢之靖走了进来。他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头发有点乱,手里拿着本书,像是听到声音后匆匆赶来的。他对着床上的梁远说:“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再多睡会呢。”

  梁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声音沙哑地问:“你做了什么?”

  谢之靖走到他的床前,摸了摸他的脸:“不是很明显吗?我将你的家买了回来——怎么这幅表情,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梁远觉得自己嗓子堵塞住了,他感到愤怒,他想要质问谢之靖凭什么自作主张,他有什么资格擅作决定——然而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仿佛所有的家人都还在楼下,马上就会敲响房门叫他来吃饭。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之靖抚摸在梁远脸上的手指缓缓下滑,沿着脖颈上细腻的肌肤滑入他穿着的毛衣的领口。

  梁远仰起头看着谢之靖,晕黄的灯光抹平了岁月增长带来的那些轮廓的变化,让这人原本就俊美的五官染上玉石一样的温润。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仿佛是爸爸回来了,而他在这室内温暖的冬夜里和找他来做作业的谢之靖滚到了床上。

  冬雨绵绵不断,所有的寒意都被挡在了外面,玻璃上起了一层雾气。梁远将手指插进谢之靖的黑发里,在他插进来的时候绞紧五指。肉体交媾的快感潮水般一阵一阵地冲到脑子里,他放纵自己沉浸在肉欲中。颤抖的高潮之后梁远完全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任由谢之靖摆弄,每一下抽插都像是要将紧紧包裹着肉棒的血肉撕扯开一样,他的眼睛里因为这让人眩晕的刺激感盈满了泪水,然而梁远紧紧地闭着嘴,绝不让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溢出来。

  对面墙上贴着的海报上扛着剑的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看着他在男人的身下一次次无声的痉挛着的高潮,看着他破破烂烂的人生的溃败。

  学校为了提升排名并不反对、甚至可以说是鼓励本校的老师合作发表成果。这学期开始,梁远跟同校的另外一位姓于的老师在学校的牵线下有一个一起做的项目,每周五的下午两人会就这一周各自的方案碰一下进度。本来说的是约在于老师的办公室,结果周三的时候对方发过来信息,说是在学校的教职工图书室那边有单独的小房间,讨论、借阅书籍都比较方便,想到资料里需要参阅的一些孤本图书馆确实不外借,梁远同意了。

  结果走进去的时候就发现了不想见的人。

  程旭吊儿郎当地坐在那里,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见到梁远进来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梁远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皱起眉头:“于老师呢?”

  年轻人急忙道:“于教授回去了,梁先生,是我们这边有事想要跟您谈谈。”

  梁远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年轻人说:“您放心,影像我们会处理的。”

  做到这一步,很显然一时半会也不会放他出去。梁远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对面穿着便服的警官:“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程旭双手交叉撑在桌子上:“你很清楚你的丈夫在做什么工作吧——梁老师。”

  梁远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我已经经受过审讯了。”

  程旭笑起来,他做出一个放松的手势:“不要紧张。我们并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来的。”他身体向前倾斜,研讨室的桌子很窄,这么一来他的脸就离梁远非常之近,近到两人可以看到对方眼睛中的自己:“我们可以帮助你离开他,毕竟这不是“离婚”能解决的事——不是吗?”

  他眨了眨眼,补充道:“顺利的话,我们也许能送他去见他父亲。”

  梁远坐的很直,没有因为这人的靠近而后退什么的,他隔着玻璃镜片打量对面的这位警官,说出口的话依然客客气气的:“我可以理解为现在是警察想要找我合作吗?阿SIR?”

  程旭挑起眉毛:“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价值吗?你可是唯一一个让谢之靖重伤还能活下来的人——‘谢夫人’。”

  梁远因为那个称呼微微皱起眉,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来。这一闪而逝的表情被警官敏锐的察觉,他的嘴角向上翘起。

  梁远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也并没有机会能接近他帮你们拿到你们想要的,抱歉。”

  不等程旭开口,一旁坐着的年轻警察就忍不住说:“不需要您做什么的!梁教授,只需要您在关键的时候帮一些小忙,可能只是改变一些谢之靖的行程之类的,但是这一点事却能帮我们很多。”

  一口气说完之后,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程哥的神情,觉得自己应该是没说错话,略略放下心来,继续言辞恳切地说:“您的哥哥在城北疗养院是吗?我们也会安排人手去那边保障他的安全,等到谢之靖落网之后我们也会帮您这边联系好医生的。”

  梁远在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垂下来盯着桌子的某一部分,年轻的警察看他没有反应,有些焦躁起来,他的语速变得有些快:“梁教授,如果谢之靖能被抓对于这个社会、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好事,您曾经那样对待过他,那我们的立场应该是一样的,虽然不能出现在明面上,但是这样的配合也绝对是英雄的行为——”

  “你们怎么保证谢之靖要对我哥动手的时候你们能及时出现呢?”梁远突然问。

  他抬起头,年轻的大学教师面容清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那颗,说话的时候永远不紧不慢,一看就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生活优越的人。

  “我这两年间能够有机会接触到电话的时候有六七次,每一次都想办法打电话给警局,我试了各种各样的号码,直接的不行就转接,家里的电话受到监视,就在好不容易能外出的时候找机会。”梁远淡淡地说:“换来的只有更多的监禁和虐待。”

  “我脑子轴,转不过来弯,最后不信邪地在一次出去时用外面的电话给报纸上出现过的某个警局大人物打电话,查到他的号码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说:“我确定接的人是他,也确实有警察来接我去警局,然后不到半天,我又被送了回去。”

  “最后发现只是谢之靖好奇我‘找警察’的游戏能坚持玩多久而已——甚至连那次出去的机会都是他故意漏给我的。”

  “回去之后我就被关到了更小的笼子里,以至于病到一个多月都只能在床上躺着。”梁远从头到尾都像是在说其他人的故事一样,他抬起眼看着对面的两人:“警官,你们拿什么向我保证能救我哥?”

  年轻人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程旭在他说自己报警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就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等到听到后来,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握紧拳头又被强行压抑下去一样。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梁远,像是要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到那些绝望的时刻。

  但是他失败了,梁远脸上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他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一个普通的习惯于和陌生人保持距离的大学老师,带着不习惯和人交际的冷淡。

  然而程旭拥有过这人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初恋对象跟路边问路的都能笑着聊个半天,和梁远在一起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他自说自话也能把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都填满。

  程旭对面坐着他熄灭的太阳。

  处心积虑夺走别人的挚爱,然后毁掉他。

  程旭前所未有地想要杀了那个男人。

  一旁的小警官涨红了脸,他挣扎地说:“抱歉但是——”

  “李征。”程旭突然叫了声他的名字,小警察立刻闭嘴了。程旭站起身来:“算了。”

  “但是——”小警察不甘心地说。

  “回去我去跟窦队解释。”程旭打断他。

  梁远没有要站起身的意思,三个人一同出去只会显得更明显。程旭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小警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突然冲回到梁远面前。

  “梁教授,对您的遭遇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但是我可以跟您讲,现在警局的高层里想让谢之靖被抓的人绝对比不想的多——这可能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也是很多很多人,我,程哥,我们的前辈一起努力了很久的结果。”他说:“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张显东?就是从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左眼角下面:“一直到嘴边,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

  梁远的脑海里出现那天在车里看到的景象,脸上有疤的男人在车边跟谢之靖讲话。

  “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他手里。”年轻的警察将背挺得笔直,甚至有点过于僵硬快要断掉的感觉:“谢之靖是跟着杜华身边起来的,杜华靠高利贷起家——早年被他们逼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好不容易最近抓住了张显东的尾巴,偏偏最近的一起手法相似的案子发生的时间,这人被谢之靖带去了B市有不在场证明,追查组的那些老家伙迫不及待地以此为借口转移了调查方向。”

  程旭在门口沉默地站着,他一开始想要过来阻拦年轻人,这会也站在那里不动了,阳光从他后面投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刚才说的话不对,也不一定是要做英雄什么的——”他通红的眼睛看着梁远:“我的想法一直很简单,我就是要让他死。如果法律不能制裁他,那么我亲自动手也可以——梁教授,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