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的后悔都不能阻挡既定的未来。

  时间继续向前推进,太阳东升西落,每个人都要去抗下自己选择的生活。

  那次争吵之后梁远拒绝再主动跟谢之靖说任何一句话,谢之靖折磨人的手段也变本加厉,每次在床上的时候梁远都觉得自己会被他玩死,然而人的身体又真的具有很强的恢复能力,以至于他竟然一次又一次的熬了下来。

  终日的寡言少语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被剥夺感。

  一日日的不必和人交流,谢之靖不在的时候留给梁远的是漫长的白天。起初他做了一个计划开始一本一本地看他想看的书,在这方面谢之靖倒是没有苛待他,之前因为繁重的学业压力、教学评级压力搁置下来的许多专业书终于有了看的时间,但是梁远发现自己慢慢地无法集中精力了。

  他见不到梁昶文——每次想要去见自己的哥哥都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使这样,底线一退再退,即使他感到自己在变成一个卖淫多年而不会再感到羞耻的麻木的男妓,然而即使这样,机会仍然是稀有的。谢之靖借此来折磨他。每一段无法见到梁昶文的时间梁远都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他清楚谢之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此这种恐惧长时间的侵占了他的大脑,让他写了二分之一的书再也进行不下去。

  不能这样,梁远对自己说,要坚持下去,只要坚持下去就是有希望的。

  他拿自己书里研究的人物来激励自己,人生百年,有时候年轻的时候遇到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但是等到老了的时候再回首发现也不过如过眼云烟。

  然而大脑仍然控制不住翻来覆去地去回想这些年来他做的每一件错事。

  每一个记忆中的细节都被无限制的放大,梁远不能停止责备自己没能从某个细节中发现谢之靖隐藏的黑暗面,他在回忆的罗网中梳理出无数个节点,看上去每一个都能通向避免梁昶文悲剧的结局,那么这样看来事情却偏偏沿着最差的那个路径发展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因为他自己。因为他的愚蠢,因为他的软弱。

  梁远在高校的时候经受过相关的讲座科普,他清楚自己的现状十分危险,反复强迫式的思考和自我厌恶是抑郁症早期的症状之一。因为曾经有师兄得过这个病他甚至清楚接下来应该怎样自救——立刻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并且开始诊断后服药。

  但是没有什么用的。

  吃再多的药、让自己变得昏昏沉沉,也依旧没有人能替他解决当下的困局,梁昶文的命只要悬在谢之靖手上一天,他就一天也不能逃避这个现实。

  唯有自救。

  叶子落了又绿,五月的某天,谢之靖回来后拉着梁远去了影音室,梁远在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学会了某些方面的顺从,他顺着谢之靖的意思坐在他旁边,然后电视亮起来,画面里出现一群男人,许城被捆起来堵着嘴扔在地上,那些人正对着他凶狠地拳打脚踢,他断断续续地从被堵着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梁远刷地站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颤抖着看向一旁的谢之靖,后者坐在那里,双腿交叠:“这人想要把大哥偷偷从医院里运走被抓到了……说起来,去年帮你查事情的应该也是他吧。”

  谢之靖笑吟吟道:“真聪明,阿远,怎么绕过监视联系的他呢?要不是年初加强了一下安保,说不了就真的被他得手了。”

  梁远看着他,再三告诫自己保持镇定:“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放轻松。”谢之靖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弯起眼睛:“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对他做什么……那样不是只会让阿远更讨厌我吗?”

  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将最上面那颗衬衫扣子扣上:“我今天正好要处理一下被抓回来的犯了些错的人……一直放你在家确实是我不对,正好,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那天晚上回来梁远趴在马桶边吐了一个多小时。

  他无法摆脱那副血腥景象的纠缠,半夜的噩梦又多了一项内容。每每浑身冷汗的惊醒,谢之靖都会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温柔地安抚他:“嘘——有我在呢。”

  拿那样惨烈的私刑警告他的人拥着他入眠。

  梁远再三打探得知谢之靖只是揍了许城一顿就将他送了回去,但是他给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办法再相信这个男人说的任何一个字。

  自己是否又因为自私将不相干的人扯了进来,他是否又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梁远不知道。

  然后又是几个月没有见到梁昶文,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去讨好谢之靖、答应他过分的要求,都没有用。在第一次将谢之靖的精液吞咽下去之后,他得到了一段梁昶文最近情况的录像作为奖励。

  梁远看着视频里的人,神经质地放大检查每一个细节,光照,窗外的树叶,和现在的季节是一致的。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一片黑暗中惨白的电视光源照在他脸上。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哥。”他对着影像里昏迷的人轻声说:“我试了所有我能试的。”

  浓稠的黑水一样的东西将他卷了进去,梁远挣扎了两下,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他看着视频里被照料着仍然瘦削下去的梁昶文,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梁昶文希望这样吗?

  如果他还有意识,他希望自己只能一日一日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希望唯一的亲人因为他的缘故不能反抗吗?

  缺爱的人有时会将付出当做证明自己感情的唯一方式,习惯于被爱的人才会去考虑“他会因为我这样的付出感到快乐吗”。

  梁远突然觉得梁昶文不会。

  他哥只会生气地骂他。

  他有些恍惚,为什么自己那么多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直到今天才想明白。

  梁远回到卧室,这里没有摄像头,谢之靖没有做爱的时候录像的兴趣。上次被他拿去袭击安保的铜制摆件又被清理干净放回了原处,这个房间里有如此多的可以用作凶器的摆设——谢之靖是真的不在意。

  他是如此笃定与梁远的软弱和亲情对他的重要性,只要梁昶文在他手里一天,梁远就永远不可能对他动手。

  梁远坐在床边,他在想自己书房里写了一半的那本书。自己是老师退休前的关门弟子,老师对自己的培养不可谓不上心,突然失联这么多年,一点成果都还没做出来,真是丢尽了他的脸。

  如果能对他当面道歉就好了。

  然后他又想起爸爸妈妈,这几年连坟都没有给他们上,真是一个不孝子。

  但是好在,也许他们很快就要再相遇了。

  天色暗了下来,7点的时候他在窗前看到谢之靖的车从大门开进来,那扇铁门两年间从来没有为他开过。

  七点零五分,楼下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梁远缓缓地站起身,楼梯上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走到茶几旁,从左到右,拿起前几日做木刻时最锋利的那把刀。

  走到门口时,梁远想起来他的家里,自己的房间就在二楼靠近楼梯的地方,那时候他习惯于躺在床上去辨别不同的人的脚步声。妈妈走的很轻,哥哥不耐烦一个个走,都是几个台阶一起上,谢之靖,谢之靖会规规矩矩地一个接一个的走上来,每一步的声音听上去都无甚差别。

  他那时候会先走到门后面,等到人差不多走到门前,先喊一声人的名字,再打开门,一脸得意地面对着面露惊讶的人:“哈,我就听出来是你。”

  金属的门把手握上去是冰凉的。

  落地窗外最后一抹紫色的霞光落了下去,蟋蟀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响起来,气温已经到了不开空调就很舒服的凉爽的时候,一个宁静美丽的秋夜。

  脚步声已经到了最上面的台阶。

  梁远将拿着刀的右手背在身后,半个身子侧过去,用左手轻轻地拉开了那扇门。

  ——《回忆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