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一直都知道他哥对他有点过度保护倾向。

  这个事其实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出生之前——其实硬要说,梁远在家里应该是排行老三的,因为他有个姐姐。当时他的爸妈还不像现在这么忙,两个孩子都带在身边照顾。后来有个冬天,梁昶文带着妹妹出去玩,回来之后女孩就感染了肺炎,一般来说这种病应该不会那么严重的——这句话梁远曾经反复的从他的爷爷那里听他念叨过。但是不知道是幼儿抵抗力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送到医院时孩子已经严重心力衰竭,在重症监护室里呆了几天,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夫妇俩悲痛欲绝,当时还是小孩的梁昶文也大受打击。一家人消沉了一年多,然后梁妈妈发现自己又怀孕了,他们觉得这是失去的孩子再次想要回到这个家庭,于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妹妹的事觉得小孩子格外脆弱的原因,梁远从记事开始,他哥就盯他盯的特别紧。爸妈不在家时,梁昶文在家写作业,就逼着梁远在他屋里涂涂画画或者看漫画,总之只有一条,不准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之内。这也让梁远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过分听话的小孩,直到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哥生了一场病,高中的课业紧,他们爸妈又刚好处于事业上升期,于是不顾梁昶文的坚决反对把梁远寄养在了乡下奶奶家一年。

  那一年梁远在乡下遇见了许多小伙伴,小孩学坏容易,等梁昶文高考完飞速冲到乡下抓人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弟弟已经学会跟着村里的小孩在泥堆里烤红薯抓泥鳅了,甚至于偶尔还会趁邻居不在的时候爬墙偷个瓜什么的。

  被接回城里的时候梁远还不太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又要生活在他哥的高压之下了——直到后来遇见了程旭和谢之靖,生活慢慢地才开始有乐趣起来。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忽略梁昶文问的那个难堪的问题。

  梁昶文把他反锁回自己的屋子里,让他反省反省。他看上去像是控制住不让自己动手揍人似的,梁远知道他看到自己衣衫不整被程旭搂着的样子生气,于是一声不吭地照做了。

  一直以来搞早恋天天心惊胆战怕被发现,真的到了这一天,梁远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复杂情绪。疲惫和后悔确实有,但是要说的话,还有一种靴子终于落地了的诡异安心感。

  梁远坐在窗户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应该怎么办。门突然咔嚓一声开了,他转过头,就看见他哥阴沉着脸进来把一叠纸摔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梁远小声问。

  梁昶文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我明天会问你,你要是答不出来的话……”

  他话只说一半,留足让人想象的空间,形成足够的威慑。

  梁远被锁在屋里,翻了翻那堆显然是刚打印出来的纸,发现上面尽数是一些同性恋传播疾病滥交之类的统计数据,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直接扔在了一边。

  一种说不出的沮丧感包围了他。

  他突然很想程旭。

  然而手机被没收了,梁远十分确定明天他哥不会让他出去见人的。他躺在床上,一边想着怎么办,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突然听见一些些微的动静,从睡梦中惊醒之后,就看到有个黑糊糊的影子趴在他的窗户上。

  梁远吓了一大跳,那个影子动了动,又轻轻地敲了敲玻璃。

  他心脏提到嗓子眼,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他的男朋友正趴在窗台上,用手指了指示意他开窗。

  梁远把他拉进来,害怕被梁昶文发现的恐惧和见到人的惊喜交织在一起,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程旭说:“我就猜到你应该是被关起来了。”

  梁远抱住他,程旭像往常一样将他搂进怀里。两个人像两只依偎在电线上的麻雀一样,男友的体温很温暖,他的心跳在耳边稳定地跳动,像是某种安抚的频率。

  梁远没有问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再看看事态之类的话,因为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如果是程旭被关起来了,他也会别的事都抛在脑后想着一定要先见到他才行,如果不见到人脑子就是乱的什么也转不动。

  梁远的房间靠近与邻居家的墙,两年前邻居一家出国了,房子空着,以前有次他忘记带钥匙了,就从隔壁那边的墙爬过来过。这事程旭也知道。

  他们不敢开灯,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在那之后梁远人生中遇到过许多比这一刻更加昏暗的时刻,那些痛苦的经历不断地逼着他成长,让他一次次地去做出选择。然而在很久之后,他依然能回想起那一晚程旭侧过头看他的眼神。

  少年的世界简单,很久之后想起来觉得没什么的事,在当时也像是天塌了一样。

  程旭沉默了一会,问他:“如果你哥是因为我们没有成年的话——”

  梁远摇了摇头,打断他:“和那个没关系,照他那个样子,就算我们在上大学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想像了下自己二十多大学毕业后带程旭回家的场面,咬牙道:“我倒是觉得迟早要有这一遭。”

  “成年后他有什么权力再管你?”程旭冷冷道:“上了大学之后我们住在一起,不回家他还能找上门来?”

  梁远心说按他哥那变态的控制欲,也不是没可能。他转过头看着程旭,眼神清澈:“而且你能接受这一年都不能和我见面吗?”

  他们才十几岁,一年听起来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程旭的身体紧绷着,过了一会,才说:“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和你的家人闹矛盾,如果,”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只能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暂时私下偷偷见面。”

  程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今年他好像比去年又长开了一点,介于少年和男人之年的面孔有种模糊了年纪的美丽。梁远看着他乱翘的头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油画里意气风发骑马的少年郎。可能是被旁边的树枝刮的,在洁癖患者的肩膀处有一块显眼的污渍。然而一贯注意仪容的少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面色严肃,整个世界都只有眼前年轻的爱人。

  一股携卷着勇气的热流从心底涌上来,梁远突然说:“你等一下。”

  他站起来,程旭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他的动作,像一只猫那样视线跟着他移动。

  梁远打开抽屉掏出最里面的一个东西塞到外套里,俯身系好鞋带,然后对程旭说:“走吧。”

  程旭在他已经踩到窗台边上时才问他:“你要做什么?”

  梁远半个身体已经探出了窗外,焦急地催他:“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啊,呆在这里明天我也哪都去不了。”

  程旭站起身来,两个人沿着阳台边缘踩着墙跳了下去。程旭扶了一把梁远,问道:“你有什么办——

  灯光突然大亮。

  梁远抬起头,正好与在窗台探出身体的梁昶文视线对上。在看清楚楼下的场景时,后者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怒不可遏了:“梁远你他妈的——”

  “跑啊!”梁远大喊道。

  他拉起程旭的手就往旁边一路狂奔,夏夜的风呼呼地从耳边穿过,旁边的人握着他的手分外用力,手心因为紧张出汗,握在一起显得有些潮湿。

  一直跑出去几千米,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地址。上去后梁远剧烈喘息,才发现两个人的手还紧紧握着,他连忙松开。

  这时候旁边的警官预备役就显现出来极佳的身体素质,程旭就不怎么喘,只在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像两片云霞。

  梁远拍了拍男朋友的大腿,终于缓过来那股劲,才惊魂未定道:“这下子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哥估计要弄死我。”

  程旭有些不解地叫他的名字:“梁远。”

  被叫的人突然对着他展颜一笑:“但是说实话,还挺爽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违抗过他。”

  他搂住程旭的脖子,安抚道:“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的,程旭,你能搞定你家里人是吗?”

  他的男朋友垂下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一样:“他们只要我能按部就班上大学,别的都不会管我的。”他顿了顿,又说:“我奶奶我和她说一下就好。”

  “那等会我到了之后,你就回家。”梁远像个勇士那样对他脏兮兮的公主保证:“相信我,我能搞定。”

  程旭睁大眼睛看着他,梁远对他微笑:“怎么也不应该让你受到我家里人的刁难,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会解决的。”

  到厂子里的时候还有一些轮班的工人在工作,见梁远来热情地给他指出了他妈妈在的地方。梁远走过去时被乱放在地上的材料绊了一下摔倒了,他对着旁边的玻璃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样子。沾了灰身上脏兮兮的,睡眠不足的厚重黑眼圈,昨晚没吃饭干裂起皮的嘴唇。

  挺好的。

  梁远顺带着解开衬衫的扣子,把领子扯的更歪了一些,又抓了一把头发让它看上去更乱。

  推开办公室的门,他的工作狂老妈果然还在工作,见到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这是怎么回事?讨饭过来的?”

  梁远说:“妈,我谈恋爱被我哥抓到了。”

  他想了下,又补了一句:“他打我,还不让我吃饭。把我关了起来,要不是我偷偷跑出来,就要饿晕在我屋里了。”

  梁妈妈目瞪口呆。

  她拿着钢笔像是要写什么东西,因为手停在半空中的时间太久,笔尖凝出一滴墨水,然后滴在了纸上。

  过了好久,她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站起身来,皱起眉头:“你小子给我搞早恋?”

  梁远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从爷爷那里顺出来的照片,指着上面牵着手甜蜜微笑着的一对高中生说:“妈,你看下,这个人像不像我爸,旁边这个人是你吗?”

  梁妈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把手上的文件合上,已经显而易见,今晚不可能再处理工作了。

  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对梁远说:“把门关上,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