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生活漫长而闲散,梁昶文带着梁远今天下河掏鱼,明天去烧砖的火窑烤红薯。一眨眼一周就过去了,姥爷在村口恋恋不舍地送他们走,还再三嘱咐有空常回来,车走了很久梁远回头看老人还在那站着,他不免有些难受,对旁边的人说:“哥,之前咱妈说要接姥爷去我们家住,姥爷为什么不去来着?”

  梁昶文一只手把他的脖子扭回去:“老人一辈子在农村住习惯了,在我们家住了几天说不习惯。”

  他拍了拍梁远的脑袋:“周末多回来看看他,你妈忙着赚钱没空,回来车程又不久,我带你回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吃完饭洗完澡,梁远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点了下那个这几天反反复复点进去的对话框,两个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上次他放狠话的时候,在那之后程旭竟然真的一个字没给他发。

  梁远把手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

  这小子真狠啊,他咬牙切齿地想。

  谢之靖那边也一点消息也没,估计是还在生气。

  梁远疲惫地把毛巾盖到自己的眼上,正想着什么时候去找谢之靖道歉合适,就听到他哥在楼下叫他。

  梁远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下楼。走了一半就看到他哥抱着臂笑眯眯地靠在门口跟程旭讲话,后者提着一个大饭盒,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休闲外套,整个人显得分外挺拔。他跟梁昶文差不多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远总觉得这家伙跟他哥讲话的时候下巴都放了下来,整个人都有礼貌了起来。

  他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两个人快要结束的交谈,梁昶文亲切地说了句“替我谢谢奶奶”,然后头也不回地吩咐他:“梁远,把这个拿到厨房去,人家程旭特地送过来的。”

  程旭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梁远装没看见,嘴上应着要去接东西。就听见程旭说:“这个汤一个人不好倒,我去搭把手吧。”

  梁昶文自然没什么疑义,吩咐了句“小心点”就去沙发边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他的报告去了。梁远家的厨房是半开放的设计,与一楼的客厅之间只隔了半堵墙,连门也没有。梁远从壁橱里拿了个汤盆,洗干净后去接程旭手里的饭盒,后者正要掀开盖子,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一起了。

  梁远抬起头来看他。

  程旭垂下眼睛时长长的睫毛就分外明显,让那眼睛里泛起的情绪都像藏在森林里的湖一样,变得隐隐约约了起来。高高的线条优美的鼻梁下面是薄薄的嘴唇,总是不高兴地往下撇着,却丝毫不减美丽。梁远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张开了的,明明小时候还是个阴沉的小胖子,长大了就成了这幅模样,一副要惹是生非的祸水的样子。

  程旭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把饭盒轻轻地放在了一旁的餐桌上。梁远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想起来那天晚上被它紧紧地按住脑袋亲吻的场面。

  鬼使神差地,他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上去。

  漂亮的少年身体有些僵硬,被梁远抓着的胳膊也就在那不动了。程旭的手移到了梁远的后脑勺,按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简直像得了肌肤饥渴症一样,梁远意乱情迷地想。拼命地想要让自己的每一部分都离这个人更近。客厅里传来梁昶文敲键盘的声音,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了万一外面的人看他们那么久没有出来……

  直到两个人都有些呼吸困难,才堪堪分开。

  程旭脸上像是喝醉酒一样爬满了红晕,他皮肤白,看上去竟然较之前更加好看了。许是见到两个人许久没出来,外面传来梁昶文不耐烦的声音:“怎么回事,找不到盆子?”

  听距离人应该还坐在沙发上,梁远却像是触电一样整个离开了程旭身边。他提高音量喊道:“马上就好!”

  然后转头对着一边整理蹭乱衣领的人恶狠狠道:“不要勾引我!”

  程旭抬起眼,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梁远觉得有点心虚,转头把汤倒好。看着程旭把盖子拧上往外走,皱起眉头:“你就这么走了?”

  程旭掐了一把他的脸,冷淡地说:“我明天来你家写作业。”

  梁远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然后小声说:“把我那天……那个衣服带回来,或者你毁尸灭迹也行。”

  程旭的眼神游移了一下,明显是想到了那天的画面,在某些不好的记忆泛上来之前,梁远恼羞成怒地把人赶出去了。

  吃过晚饭,梁远就往谢之靖家里赶过去。他们家住的那边算是小洋房别墅区,然而就在一片绿化带之外就是灰扑扑的群租房。往常的时候梁远还没那么强烈的对比感,然而今天一走过去,梁远就发现不对劲,黑漆漆的一片,像是停电了。

  他走过去的路上看见很多人走出了家门,在街上交换信息谈论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家里的插座烧了连带着一整片街区都停电,人们抱怨着这么热的天连风扇都开不了。

  梁远有点后悔自己因为还在充电没拿手机了,不然还能照个明。他磕磕绊绊地找到谢之靖家,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他舅妈:“小远,你怎么来了?”

  梁远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有点怪怪的,而且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她会直接打开门让他进去,他笑着说:“舅妈,我来找谢之靖。”

  话音未落,谢之靖的声音就从旁边冒了出来:“妈,我和梁远出去一下。”

  “哦哦,好的。”谢之靖的妈妈说,梁远觉得她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她嘱咐道:“停电了,别走远,早点回来。”

  楼道里也很黑,谢之靖带着他往上走,顶楼上有个天台,平日里连个灯都没有。这种夜晚反而因为没什么遮挡,在月亮下亮堂堂的,也因此,梁远一眼就看到了谢之靖脸上肿起的一大片。

  他吓了一大跳:“你脸怎么回事?”

  “我跟谢刚打了一架。”谢之靖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而问他:“你来做什么?”

  “来跟你道歉……”梁远说:“那天是我不对,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我也已经骂过程旭了。”

  谢之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行。”

  梁远不清楚这个行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有别的想问:“你跟你爸打架?”

  “他打我妈,我又不是小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了,就揍回去了。”谢之靖捏了捏眉心,然后放下手:“可以不谈这个了吗?”

  梁远讷讷地应了一声好。他转而问道:“要去看下医生吗?”

  “不用。”谢之靖说:“你这衣服上是怎么回事?”

  梁远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哦,这个啊,刚才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在路旁边放了个垃圾桶,没电黑漆漆一片,我被绊倒到旁边的坑里了,没事,回家洗洗就好了。”

  谢之靖说:“你等我一下。”

  他下去了一会,拿了个东西上来,递给梁远:“家里的手电筒被拿走了,这是之前教邻居家小孩作业的时候她送的,你凑合着用。”

  梁远拿起来对着月亮看了下,发现那是个按在一个长条棍子上的星星状的东西,他依稀想起来在什么动画片里见过。有个开关,依稀能发光。

  “这就要赶我走了?”他开玩笑:“我还想去看看你作业写的怎么样了呢。”

  “我妈不会想让你进去的。”谢之靖平静地说:“谢刚滚出去之前砸了屋子里的东西,现在家里一片混乱,她估计觉得那样丢人。”

  梁远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舅妈就没想过离婚?”

  “她觉得那样丢人。”谢之靖简短道,停了一会,又说:“再过几年就好了,再过几年我有了收入,就带她搬出去,分居了她自己想想也就清楚了。”

  梁远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安慰他道:“是的,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人一时间无言,最后还是谢之靖先开口:“太晚了,路上没灯也不安全,先回去吧。”

  他们并肩下楼,谢之靖家里的门紧闭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梁远隐约听见里面轻微的啜泣声。谢之靖站在一楼破旧的牌号下面目送他离开,路两边有一堆堆聚集在一起打电话吵吵嚷嚷的人,手电筒的灯光扫来扫去,像是要在这黑夜中捅出来一个洞。

  梁远打开手里的灯,晕黄色的柔和光芒亮了起来。

  他往家的方向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夜色吞没了走过来的路,已经看不清是否还有人站在那。有个路过的人掂了一桶水,擦身而过的瞬间重重的撞了他一下,还先发制人地骂了句脏话。

  他背着书包,站在路中间看着未曾经历过的生活的疲惫和杂乱,舅妈开门时眼睛里含着的那层泪光浮现在面前。在17岁的时候,梁远好像突然触碰到了一些成人世界的残酷和无奈,而谢之靖从小就在那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他会不会对那种泥潭一样的、挣扎却只往下陷的生活感到绝望?

  但是在今晚,他给了梁远一颗星星。前方的路因为这灯光亮起了一两米,梁远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