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澄阳暂时没有被允许提前离校, 每天还是得按时按点的去学校上课，包括上晚自习。
北方的三月份还没停暖气，入夜室外和冬天一样冷, 许澄阳下晚自习后骑了一路自行车，带着一身寒气上楼，刚登上最后一截楼梯, 就看到宋仰站在他家门口，正对许晋康说话。
“叔叔，我家的灯不亮了，您可以帮我换一下吗？”
那一刻，别说许澄阳, 许晋康表情都有一瞬间的复杂。
从来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的小孩，已经连续三天在晚上相同时间敲开他家的门, 向他们寻求帮助了。
前天是煤气打不着火了, 让周敏茹帮忙去看了看, 昨天是水龙头坏了，请许晋康帮忙修了下，今天灯又不亮了。
许晋康挺纳闷, 且不说最近宋仰家里物件损坏的有点过于频繁了，平常这种修修补补的事, 宋仰都会自己解决，实在搞不定的也会去找物业，还基本没怎么主动找过他。
小孩心思重, 想的多, 顾及的也多, 和许澄阳关系好，愿意亲近, 接受他的照顾已经很破天荒了，平时总是在尽力避讳着，不愿意给许晋康和周敏茹添麻烦，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那样。
这两天着实是有点反常了。
不过许晋康向来善解人意，倒是什么都没问，跟着去他家帮着给换了新的灯管。
完事之后等许晋康回了家，许澄阳就立刻溜达了过来。
宋奶奶已经休息了，宋仰收拾换下来的旧灯管。
许澄阳打量着重新亮起的大灯，问宋仰。“我记得你家这灯是开学之后才换的吧？”
宋仰自顾继续收拾，顺便应了声。“嗯。”
许澄阳收回目光，又改为打量他。“ 这坏的是不是有点太频繁了？”
宋仰把收拾好的灯管用废纸包起来，放进垃圾桶。“线路老化了。”
“是吗？” 许澄阳继续打量着他。“线路老化应该找物业修线路，只换个灯芯能解决问题吗？”
宋仰没有回答他，去洗了手，回了自己房间。
许澄阳默默观察着他，又继续琢磨了会儿，随后感觉想明白了些什么，跟进去关上卧室的门，到跟前直接捏起宋仰的下巴，要他仰头看着自己。“不用等我收拾你吧，自己交代，瞎折腾什么呢？”
宋仰回答。“没折腾。”
“少蒙我。”
许澄阳说。“我还不知道你，心里要没点小九九，你能舍下你那张小脸儿去主动找我爸帮忙？”
宋仰没回答他。
半晌，许澄阳略显迟疑的问他。“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
宋仰虽然还是没回答，但他的目光没有移开，且眼神传达的很明确：对，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
许澄阳直接皱了皱眉。“我爸妈告诉你的，还是我同学？”
宋仰没瞒着。“我听见你和谢星诃说话了。”
许澄阳眉心直接拧的更紧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很显然，说是没用的。
许澄阳要为了他放弃向往已久的大学，留在首都读并不心仪的专业，想必也不是头脑一热的决定，必然也不是几句劝说，或者他闹一场就能轻易改变的，何况他不敢惹许澄阳生气。
宋仰能做什么呢，他没有办法去替许澄阳撤掉网上保送的名单，也没办法逼着许澄阳去继续备战高考，更没办法到时候再替许澄阳代为填报志愿选择心仪的大学。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把自己身上的壳敲碎，让许澄阳看。
看他也不是那么冥顽不化，不是许澄阳想的那样只会瞎逞强，遇到困难他愿意主动寻求帮助，可以接受自己的弱小，能做到心甘情愿的向生活低头。
“宋仰，我们来认真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许澄阳把小孩拉到床边坐下，耐心的对他说。“清北是宋叔叔当年读过的大学，有多厉害不用我再跟你重复了吧，喜欢H大那都是初中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其实更喜欢基础物理学，将来的方向是天体研究，不然我为什么要参加物理竞赛，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我现在真的已经不喜欢H大了。”
“那你也可以先放弃保送，参加高考。”宋仰说。“反正你的成绩也足够。”
“那不是傻吗，我努力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可以提前毕业，享受比别人多好几个月的假期，我脑子不好了才会放着这么舒服的机会不要。”
“再说了，万一这下放弃了，回头参加高考发挥失常了，或者发生点意外什么的，我最后不啥也捞不着吗，还不如现在抓住稳稳当当的机会，你说对不对？”
很显然，宋仰并没有被说服，但他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凭他对许澄阳的了解，再多说几句许澄阳就要急了，他不想让许澄阳着急上火。
小孩不吭声了，老老实实闭了嘴，许澄阳还以为他是听进去认可了自己。
谁知从这天开始，宋仰变本加厉了。
每天放学后在家和奶奶吃完饭，宋仰准时到许澄阳家报道，赶上饭点，周敏茹招呼他他就再吃一顿，赶不上饭点，他就吃些他们家的水果。
周末许晋康休息在家，宋仰恨不得要整天待在他家，向许晋康请教各种杂七杂八的问题，甚至有时候问题实在匮乏了，连怎么做生意这种问题都能问出口。
总之，就是看起来要赖上他们家。
很显然，这对于许澄阳而言，比小孩直接劝他或者跟他吵架闹脾气的影响力要强悍的多。
那么倔强的小孩，偶尔夜里感冒烧的快晕了都要咬着牙爬起来自己去医院，谁都不会惊动，他总是怕打扰了谁，给谁添了麻烦。
现在搞这么一出，许澄阳甚至觉得小孩这是故意拿小刀子一点点往他心上戳，弄的他整天火冒三丈，偏偏又没什么理由收拾他。
宋仰又不劝他，也不干涉他的决定，也没闹脾气，很听话，很顺从，弄的他想教训都找不到借口。
最后，许澄阳实在是扛不住了，再小孩再次敲开他家的门之前，把小孩拽到了楼下车库。
宋仰家的车库的大门在宋志远生病最后的那段时间已经找到修好了，自动卷帘门升起，许澄阳把人拖进去，有自动落下。
车库里没有了堆积了空瓶子和废纸箱，也没有了宋志远的早餐车，四下空荡，但许澄阳却觉得里面拥挤，装下的满满都是他对小孩的承诺。
林曼离开的时候，他在这里对小孩说，不要害怕，以后我代替妈妈来爱你。
宋志远去世的时候，他在这里对小孩说，不要难过，哥哥会代替爸爸守着你。
后来在无数个小孩遇到困难后偷偷躲起来难过的凌晨和深夜，也是在这里，他对小孩说，不要怕麻烦哥哥，因为哥哥永远不会嫌你麻烦，会一直守在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进来之前，许澄阳火气十足，脑海里累积了一大堆教训小孩的话。
可大门落下，周围暗下来，他对上宋仰看过来的那道紧张的目光，又如鲠在喉，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对不起。”
宋仰向来见不得许澄阳哭，也怕他又气出个好歹，立刻反过来抓上他的手，着急的道歉。“你别生气，我不敢了。”
“你还不敢？”
许澄阳站那儿瞪着他，泪珠子啪嗒啪嗒的掉。“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你甚至打算直接气死我。”
“我没有。”
宋仰抓着他的手紧了紧，赶忙哄他。“ 小澄哥哥。”
不得不说，他这声故意示弱的“小澄哥哥”又足够的威力，立刻就给许澄阳喊心软了，他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少卖乖，你就是不听话。”
“ 我没有不听话，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我只是想告诉，我知道，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和我爸妈，离开和暂别，不一样。”
许澄阳一愣。
宋仰说。“ 我爸妈他们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但你不会的，你会回来，就算不回来，将来毕业后你要留在外地工作，我也可以去找你。”
许澄阳愣了片刻，抹了把眼泪。“拉倒吧，哄谁呢，你甚至都没去找你妈妈？”
“也不一样。”
宋仰说。“我妈去的地方只属于她，我不能跟着，但你去的地方不一样，将来我可以考你的大学，去你的城市，也可以留在那边和你一起生活。”
小孩从来没有直白的表达过自己的想法，更何况是说可以跟他走，去外地生活这种话，小孩连妈妈都不愿意跟。
以至于，许澄阳有些错愕，且错愕的同时，他甚至算了一下，距离宋仰高中毕业，还需要五年。
“不行，太久了。”许澄阳说。“你现在还太小，不要想那么远的事。”
宋仰说。“你帮我把奶奶从养老院带回来，说要对我负责的时候，也不比我现在大多少，你可以做到的事，没道理我不可以。”
这话许澄阳无法反驳。
“我会很听话，不惹事，不走歪路，会专心读书，也会照顾好自己和奶奶，遇到困难会找叔叔和阿姨帮忙。”
宋仰抓着许澄阳的手，仰头望着他。“我真的会很听话。”
我真的会很听话，所以你不要不放心，不要受我影响，不要勉强自己去选不喜欢的学校和专业...
不要过的不快乐。
小孩眼圈泛起了红，目光里甚至带上了祈求，许澄阳是扛不住他这样的眼神的，他想抱抱小孩，可蹲下去，却发现姿势已经不那么合适了。
小孩明明没长高多少，可他蹲下去之后却已经不能平视，他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小孩的脸。
许澄阳忽然就认可了网上一句他一直觉得是无稽之谈的话，长大，似乎确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小孩红着眼眶看向他，就差直白的告诉他，不要为我改变什么，不要为我牺牲什么，如果那样，我只会更加难过。
“你真的可以吗？”许澄阳哽咽着问他。
“可以。”宋仰伸手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滴，认真的对他说。“ 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许澄阳就那么蹲在面前，仰着头看了小孩很久，很久，把他揽进怀里，对他说。“臭小孩，这是哥哥第一次选择相信你，你一定要说话算话，不要让哥哥后悔。”
“嗯。” 宋仰再次郑重的回答。“我说到做到。”
那天许澄阳抱着小孩哭了很久，之后两个人坐在那个光线昏暗的车库里说了很多很多话。
而又过了一个星期之后，附中公示栏就贴出了那条轰动全校的消息：
许澄阳放弃保送名额，将继续备战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