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着早饭,江朔突然又叹了口气。

  他最近叹气的频率有点频繁,轻飘飘的一声,总是能让几位保镖浑身上下的汗毛瞬间通通都炸起来。

  来了来了,这次到底还是来了!

  “江先生?”保镖们如临大敌,迅速围成一个半圆包抄上去,随时准备抢走他手里的筷子。

  江朔浑然不觉,夹起一只热气腾腾的蒸虾饺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还是加了玉米的好吃。”

  保镖,“……”

  “今天几号了?”他托着下巴又问。

  “二十一号。”

  “唔——”江朔咬着筷子点点头,摇头啧啧两声,低头喝了口粥。

  他最近总这样,问日期像是在计算日子等待着什么,保镖们正一头雾水,就在这时,别墅车库前大张旗鼓地停进两辆车,车灯气势汹汹地扫过窗户,折射出刺眼的反光。

  江朔嘴里含着半只蒸饺,懵懂地看过去。

  几位保镖互相打了个眼色,迅速分成两拨,一拨围到江朔身边严阵以待,一拨疾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察看。

  “江先生,请跟我们上楼。”收到眼神指示,一位保镖不由分说架起江朔一条胳膊。

  “冷静冷静。”江朔十分淡定地拍拍那人的手,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蒸饺,小声说了句让保镖纳闷不已的话,“看来有人遇到麻烦了。”

  保镖心说对啊,那人不就是你吗?

  别墅大门被人敲响,很有规矩,不轻不重的三下,双方对峙片刻,然后不知道外头的人说了什么,里面的保镖打开门,一群人随即后退几步让开地方。

  别墅大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

  餐桌边,江朔抽了张纸巾把嘴擦干净,又顺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碗筷和身上的衣服,然后看着别墅门口站了起来。

  洞开的大门口,缓缓浮现一道窈窕的身影。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将对方身上一袭华贵长裙照得流光溢彩,女人梳着优雅的盘发,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进门后,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在客厅内梭巡一圈,看到站在桌边的江朔,随即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身边的保镖迅速退开到墙边,江朔回给对方一个同样的笑容,只不过眼神中多出些许疏离。

  林婉青走过去,出于礼貌,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样貌确实很不错,和电视上看起来差不多,甚至更帅些,就是怎么瘦了这么多,衣服都轻飘飘地挂在身上。

  站在江朔面前,林婉青微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你好,我是陆邵坤的母亲,我叫林婉青。”

  她有着一张十分婉约的东方面孔,保养得宜的五官精致柔和,同陆邵坤锋利深邃的脸部线条截然不同,看向别人的时候,林婉青会习惯性地弯起眼睛主动释放出善意,这点就又和陆邵坤大相径庭,陆邵坤的眼神总是锐利如鹰,仿佛时刻透着算计和精明。

  这么看的话,他长得简直和自己母亲毫无关系。

  可能是遗传到了身高?江朔注意到对方几乎与自己平视的个子。

  “您好。”江朔握住她的手,礼貌地问好。

  林婉青用一个微笑极有修养地掩饰住了自己的诧异。

  来之前,她猜测过种种可能,万万没想到见面后竟会是这番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早都约好了时间,她在江朔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茫然与惊慌。

  也对,这样的性格才压得住邵坤那个性子。林婉青笑着走到沙发边坐下,亲切地朝他招招手,“别站着了,快过来坐。”

  江朔点点头,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林婉青越看他越觉得不错,内心的欢喜都写在了脸上,于是开门见山道,“你和绍坤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像是难以苟同对方故作亲切的态度,江朔扬了下眉,一脸平静地反问,“我和陆邵坤的事?”

  林婉青似乎被他这个问题给问迷糊了,愣了愣,讷讷点头,“啊。”

  看着她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江朔笑了一下,慢慢卷起袖子,朝她露出手腕上的伤疤,“您是指这个吗?”

  看到他手腕上触目惊心的疤痕,不知想到了什么,林婉青眸光悸动,一瞬间哑然。

  “这个——”脸上再没了从容温和的笑意,林婉青倏然抬头看向他,神情竟十分悲恸,“这是邵坤他、他——”

  江朔幽深的眼底漆黑如墨,“我身上还有更多,您要看吗?”

  今天的陆家大宅,安静得近乎诡异。

  二楼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副由陆兆华先生当年亲手题写的书法——《仁德修心,心静气和》——此刻犹如一种讽刺,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混账东西!”

  凌厉的破空声袭来,裹挟着男人的怒火,在紧绷的后背落下又一道血痕。

  陆邵坤光着上身跪在地上,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滑落,渗进通红的眼眶,他盯着眼前地板上那道狰狞的倒影,硬是死咬住牙一声不吭。

  三年前的夺权之恨让陆棅坤至今耿耿于怀,如今被他发现这畜生竟然联合外人试图将他彻底架空,此刻下起手来更是毫不心软。

  又是几道皮鞭落下,陆棅坤终于打累了,胸脯剧烈起伏,卷起鞭子指着自己儿子,厉声质问,“认不认错?”

  见陆邵坤板着脸一言不发,他不禁发出一声冷笑,“行,长本事了,翅膀才硬了多少天?啊?我他妈是你老子!敢这么跟我对着干!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别忘了,你这些本事,都是从你老子我这儿学去的!还想拿来对付我?”

  后背前胸皮开肉绽,血流进裤腰,已经湿透大半条长裤,陆邵坤深吸一口气,等缓过这阵痛劲,抬手不甚在意地擦去脸颊上的血,对陆棅坤说出的话嗤之以鼻,“跟您学,是学您去澳港一趟一输就是上千万,还是学您投资一口气败掉爷爷一半家产?”

  “你信不信我今天打死你!”面对陆邵坤的挑衅,陆棅坤登时火冒三丈,反手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我至少生了你!让陆家有了后!你现在为一个男人这么对我?还他妈是个屁用没有的戏子,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挥去的鞭子落到半空被一只手用力抓住,陆邵坤对他横眉怒视,“你嘴巴放干净点。”

  陆棅坤被他一推,向后踉跄了一步,挣了几下夺不回鞭子,随即反手又是一个巴掌甩过去。

  “没用的畜生!”

  陆邵坤被打得偏过头,舌尖顶住脸颊内侧,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十年,直到十五岁被林婉青送去国外念书。

  看着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神情狂躁的男人,陆邵坤只为他感到可悲,这个多年来毫无建树,只敢在家对着自己孩子挥舞鞭子的男人,他嘴里口口声声喊着的陆家,也都是当年陆兆华留下的产业,说到底,没有了陆家,他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是处的人。

  “您现在也就这点权利了,少费力气说话,且用且珍”陆邵坤一脸不屑地说。

  话音落下,预想中的鞭子竟没有落下,陆棅坤不怒反笑,看着他得意洋洋地后退一步,气定神闲地坐到了沙发上。

  陆邵坤厌烦地皱了下眉,将脸转向另一侧,可不知为何,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不安来。

  陆棅坤看着他,手里的鞭子轻轻拍打在掌心,笑着说,“你以为把人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还故意转移视线,弄个什么薛玲玲出来,你可真是好有本事啊。”

  听见他的说,陆邵坤脸色骤变,蓦地转头看了过去,“你敢动他试试!”

  紧绷到极致的声线隐隐发颤,泄露了内心的恐惧,像是终于抓住了陆邵坤的死穴,陆棅坤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

  动他?就一个屁点用都没有的戏子,陆棅坤瞧都不屑于瞧一眼,他是看不惯这小畜生如今成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他要把他的自尊亲自用脚碾进泥里,让他好好看清楚他到底还是这陆家的主人!

  他已经调查得很清楚,那个江朔早就想离开他了,看着陆邵坤充满愤怒的面孔,陆棅坤畅快地笑起来,眼神中透出阴冷的嘲讽,“你把他当心肝儿宝贝,人家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我看啊,你在他眼里,分明就屁都不是一个。”

  “你和绍坤他,”别墅内,林婉青欲言又止地看着江朔,双手在膝盖上默默攥紧,“你们的关系——”

  江朔放下袖子,像是不愿再多说这些没用的东西,而是朝她简单明了地竖起三根手指,“我只有三个条件,一,带我离开这里,二,把我和我妹妹送出国——”

  看着林婉青怔然间涌上泪光的双眼,他顿了顿,说,“三,确保陆邵坤永远找不到我们。”

  话音落下,林婉青愕然起身,“江先生,你这样,绍坤他以后要怎么办?他为了你,这几个月和他爸爸闹得不可开交,公司里都翻了天了!”

  和眼里只有金钱权势的陆棅坤不同,林婉青深爱着陆邵坤,不然当年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他偷送出国,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这个男孩儿人真的不错,她可以放弃这里的一切,亲自带他离开,把他藏到陆棅坤永远也不会找到的地方,直到那个男人在和邵坤的斗争中彻底失势。

  她懦弱了这么多年,如今愿意为儿子勇敢这一次,也当是偿还那些年对他的亏欠。

  但江朔竟然根本就不爱邵坤!

  原来这一切,都是邵坤他的自作多情!

  身为一位母亲,林婉青无法做到公平看待这件事,她将儿子这段时间的付出通通都看在眼里,此刻不禁为江朔的冷漠感到愤怒,强烈的情绪骤然涌上心头,让这个一辈子随波逐流性格温顺的女人再没了之前的优雅姿态。

  江朔看着激动到面红耳赤的林婉青,明明和她对视着,眼里却仿佛一片空白,片刻后,他开口轻声说,“他以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竟然如此决绝。林婉青闭上眼睛,无言以对地转开脸。

  江朔垂下眼睛,“我看您也是明事理的人,您也看到了,我现在被他成天关在这里,与其这么任由他胡作非为,不如趁这个机会放了我,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声,“您也别太伤心了,我跟了他三年,他身边就没断过人,或许再过几个月,他就把我给忘了。”

  林婉青想张嘴反驳,可看到江朔骨瘦嶙峋的身体,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或许,江朔是对的。

  她忍不住想。

  邵坤这些年一直没定性,这次之所以闹得这么大,或许只是因为江朔不喜欢他,所以一时间钻了牛角尖,过段时间,万一身边又换了人,到时候岂不是更加麻烦?

  想到这里,看着一脸漠然的江朔,林婉青的心里已经逐渐有了决定。

  “少爷!”

  二楼响起急躁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冲到楼梯口,踉跄间重重地撞在墙上!

  佣人们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上身只披着一件衬衫浑身是血的陆邵坤,顿时惊慌失措地尖叫出声!

  陆邵坤痛得满头大汗,咬牙从楼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来,冲出别墅大门,飞奔向自己的跑车。

  剧烈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钥匙,打开车门,他坐进去一踩油门,跑车引擎霎时轰然震天!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尾猛甩向右侧,红色跑车如一道雷火直射出去,擦着开启到一半的铁门冲出陆家大宅!

  几百万的车身被擦得面目全非,红色跑车在山路上一路狂飚,前面堵着一辆货车,陆邵坤一咬牙,竟然猛踩油门弯道超车,对面车道迎面而来的轿车司机吓得魂飞魄散,用力狂按喇叭,刹那间错落交叠的喇叭声响彻天际!

  眼看就要车毁人亡,陆邵坤用力一别方向盘,凌厉风声仿佛劈开山路,红色跑车硬生生从两辆车的车头缝隙间穿过!

  轿车一个急刹横停在路中间,司机放下车窗,看着绝尘而去的跑车气急败坏地吼道,“草!找死啊!不要命了!”

  周遭一片混乱,陆邵坤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脚下踩着油门,还在持续加速。

  “江朔——”

  通红的眼眶焦急地看着前方,他狂躁地摁着喇叭,只求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这路却仿佛没有尽头,山路蜿蜒,悬崖的下面是海,海的边缘更是一片空旷,陆邵坤用这种近乎不要命的方式不断往前冲,跑车穿梭在车流中,超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冲向那个拥有着江朔的方向——

  别墅门口,林婉青的神色有些犹豫。

  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江朔穿着她带来的羽绒服,没有行李,形单影只地站在路边,平静地看着小区内的行人。

  “可以走了吗?”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忍不住出声催促。

  林婉青回过神,顿时从犹豫中清醒。

  是啊,他都不爱邵坤,硬把人留下了,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作为一个母亲,总是希望儿子脚下的路能够顺畅些,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即便是一时的,终究都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他们断了,就照原计划将人送走,总好过以后错上加错。

  “我先把你送出国,你妹妹的事交给我,最迟今晚,你们就能团聚了。”林婉青跟江朔保证,说着递给他一部手机,以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证件。

  “谢谢。”江朔接过去,打开看了看。

  车子缓缓驶离别墅,开出小区,朝机场的方向驶去。

  快到机场的时候,林婉青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江朔,然而还未开口,看到车窗上他的倒影,顿时便愣住了。

  阴沉的天空中,一架飞机自高架线后拔地而起,发出沉重的呼啸轰然滑过,羽翼倾斜,飞向未知的远方。

  江朔看着窗外那架飞机,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滚落。

  此时此刻,那飞机上面的乘客,正看着这座城市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机翼扬起的瞬间,在那被云与雾吞噬的远山之后,那里的山,那里的路,那里的人,那里的浮华与喧嚣。

  以及曾经发生在那里的故事。

  通通都渐行渐远。

  滚烫的泪水落在手背,江朔在恍惚中想起,曾经有一位导演在一场电影首映礼上夸奖过他,说他拍戏极少NG,几乎所有镜头都是一遍就过。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江朔离开了这片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国度,在这里,他留下了人生中唯一一场蓄谋已久,可终究还是以狼狈NG为收场的谢幕。

  这个秘密将永远藏在他的心里,与他一同奔赴向一场毫无准备的未来。

  陆邵坤,我和你的这一段,到此为止。

  ——

  陆邵坤推开别墅大门。

  夜幕降临,整栋别墅沉寂在黑暗当中,身后是万家灯火喧嚣,他走进去,走进黑暗,然后站在客厅,安静地环顾四周。

  客厅连接厨房,最后通向一楼花园,陆邵坤默默朝里走,走到花园,看到满地散落的香椿,然后转身回到客厅,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

  他去到二楼,三楼,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找。

  可是没有江朔,哪里都没有江朔。

  他不停地找,在漆黑的别墅中游荡,像个孤魂野鬼茫然徘徊,最后,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在找什么,只是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他撕心裂肺。

  他要找到这失去的一部分,不然他要怎么活,他还能怎么活?

  许久,陆邵坤终于停下。

  空旷的别墅冰冷寂静,他缓缓坐到楼梯上,用手捂住脸,滚烫的眼泪渗出指缝,滴在他的脚下。

  作者有话说:

  江朔和陆邵坤的这一段,到此为止。

  看了很多评论,还是决定放出这段剧情的解释,以下全为江朔视角:

  有些人和事,等到真的彻底在眼前消失不见,才知道根本离不开;江朔挣扎过,但是失败了,他愤怒于陆邵坤选择用这种方式让他看清自己,直到无意中听见广播里的八卦,才知道他是遇到了连他都极难摆平的麻烦;病痛中想要的人只有他;接受命运,给他时间,无论结果,演员江朔会carry全场;至于江朔为什么还是选择离开,这在未来都会解释,当然评论区也欢迎大家各抒己见。

  总之请给他们共同成长的时间吧。

  抱歉这几天让大家受苦受难了,时光大法再次重启,接下去的故事每一天都充满阳光,我们周五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