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见一群人没有要散的意思,陆邵坤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江朔腿上,主动去厨房洗碗。

  张曦月拉着江朔说话,见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刚才在饭桌上观察了半天,这位陆坤先生,一顿饭就没吃几口,全程光顾着给江朔夹菜,又是帮着烧火又是洗碗的,摆明了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年轻可真好啊,就该这样,想要什么就尽情去追。张曦月的眼尾笑出几道岁月的痕迹。

  大伙儿坐在院子里聊天,陈轩是个性格热络的人,现在也是南城话剧院的演员,拉着林殊听他说以前团里那些事。

  江朔把腿上的外套拨到一边,捧着杯子默默听着,张曦月看他一眼,轻声道,“这天气洗碗可遭罪了,一会儿得赶紧捂捂,再涂点儿护手霜,不然容易生冻疮。”

  这地方煮饭都要自己烧水,洗碗自然只能用冷水。

  闻言,江朔下意识撇向厨房的方向,捕捉到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随即又移开视线。

  陆邵坤可真是遭罪,不过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洗过碗。

  陆总这双手,长得修长有力,实际上全依赖于常年健身的缘故,指尖的肉捏着都是软的,平时除了拿文件签字,连水都很少自己倒一杯。

  此刻看着浸满脏碗,飘着厨余和油渍的水桶,陆邵坤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恶心,一口气挤了一堆洗碗液进去,用筷子搅和搅和,等到晶莹的泡泡冒出来,感官稍微好了点儿,才拿起一只碗,用抹布沾了水,姿势别扭地在里外两边飞快地蹭了几下。

  洗好的碗还冒着泡泡,陆邵坤崩溃地用指尖弹飞上面的一片菜叶。

  见差不多了,随手甩了几下,然后只听当啷一声,碗滑出手心,砸在地上,碎得稀巴烂。

  “……”

  院里的气氛热火朝天,这动静外面听不见,陆邵坤看着地上碎裂的瓷器,默默从角落翻出扫帚,将罪证通通扫到墙角。

  聊到晚上九点,大家也都累了,尤其是江朔,一大早收拾行李赶过来,林殊见他眼皮子都快耷拉上了,便招呼大家回去休息。

  一群人住得分散,谁家有地方就住哪儿,有几个演员甚至还要挤一间房,江朔算是条件好的,一个人一间,起身正准备回去,就见林殊怀里抱着枕头被子从屋里出来,东张西望一副找人的样子。

  “找谁啊?”陈轩问。

  “陆,陆坤呢?”林殊看向江朔。

  江朔和旁边的张曦月不约而同看向厨房,林殊走过去,推开门探头进去张望。

  “没人啊——靠,这碗谁洗的,碎了这么多?!”

  张曦月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早在意料之中,但看到林导气急败坏的样子,江朔还是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听人说是陆坤洗的,林殊恨不得把从自己这儿匀出来的被子再抢回去,骂骂咧咧地出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被子和枕头往江朔怀里一塞,“他住你隔壁,交给你了!”

  江朔,“……”

  “要帮忙吗?”张曦月问。

  江朔摇摇头,张曦月想起来,把陆邵坤的外套披到他肩上,“披着吧,晚上冷的。”

  院里开着电暖炉,一踏出门,江朔便感受到了初冬的寒意,好在怀里抱着被子,肩上还披着厚实的外套,倒也不算冷。

  这村子如今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全都去了外地打工,田地荒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江朔走在昏暗无灯的小路上,身后几位保镖远远跟着,这环境让他觉得放松,再加上刚才在院子里和大家聊得十分开心,长期以来总有些萎靡的神情也渐渐有了几分神采。

  然而就在快要回到小屋的时候,江朔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远方的漆黑瞳孔中映出两点微弱的橙光。

  他的屋子亮着灯。

  冷风卷起三两枯叶扫过脚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江朔脸色刷白,望着黑暗中亮着幽光的小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肩上的外套随即飘落在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保镖捡起地上的外套,轻轻披回到他身上,“江先生?”

  江朔猛地回过神,仿佛触电般避开对方落在肩上的手,“离我远点!”

  那保镖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正打算退到一边,江朔将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他怀里。

  “拿走!”

  见他突然反应如此强烈,几位保镖满是疑惑地迅速和他拉开距离,看着江朔快步朝前走的背影,放轻脚步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

  江朔冷着脸,用力推开房门。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这屋子只有一层,厕所和灶间都在外面,目及之处,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两个电暖炉全都亮着,床边摆着一只木桶,正往外冒着热气。

  江朔环顾一圈,听见旁边灶间传出一声轻响。

  他走过去,看见陆邵坤蹲在灶台前,正用刚学来的方法笨拙地往里加柴。

  灶台下滋着火星,他蹲得快有八丈远,胳膊伸得老长,用手里的木棍不停扒拉里面的木炭,一阵浓烟涌出,他不禁偏头咳嗽,这才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江朔。

  “回来了?”被烟熏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顿时一亮。

  江朔冷冷地看着他。

  “别进来,这烟太呛了!”陆邵坤站起来,低头看看手里的木棍,随手丢到一边。

  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他走到江朔面前,摁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个身,推着朝屋里走。

  “我在烧水,马上就好,你先进去休息,洗完澡出来再泡个脚,这样睡得舒服。”

  江朔猛地挣开他的手,朝前急走几步,背对着他颤声说,“别碰我。”

  陆邵坤尴尬地收回手,“外面冷,你进去等着,我去烧水,马上好。”说完,转身回了灶间。

  等陆邵坤提着一桶烧完的水从灶间出来,伸手推门,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

  “江朔?”放下手里的桶,他奇怪地拍拍门。

  屋内,江朔蜷缩在床脚,用两只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身体却依然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一晚可怕的回忆像是毒蛇紧紧缠绕住一颗寒透的心,就是烧再多水,开再多电暖炉,也捂不热的。

  外面拍门声不停,江朔痛苦地捂住耳朵,“别拍了!”

  陆邵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急如焚地站在门外,趴在门缝上软声哄,“江朔,你让我进去,我把水给你倒好,倒好我就走,行不行?”

  重物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

  陆邵坤回头瞪向身后的保镖,压低声音厉声质问。

  几位保镖更是茫然,其中一人回忆片刻,如实回答,“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这屋亮着灯,突然就这样了。”

  话音落下,陆邵坤脸色骤变。

  ——看到这屋亮着灯,突然就这样了。

  转身看向紧闭的房门,他的眼眶逐渐漫上一层湿意。

  额头贴上冰冷的木门,他闭上眼,喉头哽咽,说,“江朔,对不起——”

  他真的错得太离谱,这些年,无论江朔对自己表现出的感情是真是假,但曾经带给过他的快乐和温存都是真的,他肆意挥霍享受着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却将他的尊严一次又一次践踏进尘埃。

  在他眼里,他对江朔的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是主人逗弄脚边一条听话的狗时随手丢在地上的赏赐,哪天他让自己开心了,就掰一小块出来,看他屁颠屁颠地捡起来蹦跶几下,要是哪天他让自己不开心了,那就立马狠狠地收拾一顿,打到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求饶还不满意,非要毁了他最重要最心爱的一切,再将他的脸踩在泥里碾几下才肯罢休。

  这些年他不断通过江朔的隐忍、妥协以及毫无尊严的讨好来满足自己无止尽的控制欲和占有欲,结果他得到了什么呢?

  再柔韧的竹子也有被压断的一刻,他明明可以不去搭理那人的啊,可他偏不,是他的狂妄自大摧毁了江朔的信念,让江朔如今对他恨之入骨避之不及,是他亲手将江朔彻底推离了身边,将他们一起拉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现在他就是掏出再多的爱,哪怕就是跪下求他看一眼,都换不回曾经那些触手可及的快乐和温存了。

  看到此时此刻仍旧被痛苦回忆折磨着的江朔,想起他这些年来遭受的一切,陆邵坤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伤痛和委屈,以及眼前这些深情和温柔的自我感动,看起来是多么的自私和可笑,他从没真正站在江朔的角度认真为他设想过,甚至还和以前一样,但凡给出了那么一点点,哪怕是理所当然的东西,都恨不得从江朔那里立马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现在做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在赎罪,如何还能急不可待地奢望他有朝一日会真的爱上自己?

  他现在只求能够守着他,照顾他,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想到这里,陆邵坤扯扯嘴角,尽管知道江朔看不见,却还是努力摆出一副笑模样,故作轻松地说,“好,我不进去,热水就在门口,你洗完澡后记得泡个脚,水桶就床边,林姐缝的护膝我放在桌上了,你泡完千万记得要戴上。”

  一只手轻轻搭在门上,他低声向里面的人保证,“你别害怕,我不会再骚扰你了。”

  屋内一片寂静,江朔怔怔地看着一处,一滴泪自眼角无声滑落。

  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陆邵坤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这次我一定会好好演,绝不胡闹。”

  地上的木桶散发出阵阵热气,寒风驱赶暖意,直到最后一丝余温也消失在这凄冷的冬夜。

  陆邵坤靠在门上,伸出手,用指尖触碰门缝中透出的光,幻想那是江朔温暖的肌肤,将掌心小心翼翼地贴上去。

  “江朔,对不起,我以前真的做错了很多事,包括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我总是——”说到这里,他哽咽几声,颤声说,“从今以后我会尊重你的想法,尊重你所有的选择,也会尽全力配合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这一次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就当是我在赎罪,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请你离开,我不想看到你。”

  里面传出江朔冰冷的声音。

  陆邵坤愣了一下,急切地抬起头,很想问他一句冷不冷,膝盖有没有疼,然而尝试了几次终究是咽了回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陆邵坤后背贴着门,缓缓坐到了台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灯灭了。

  夜风吹出凄冷的呜咽声,屋内屋外,一道门,隔绝了两个孤独绝望的身影。